云夭心生玩闹之意,朝着福禧随意打了个招呼,示意他们继续,自己则悄悄从地上揉了一雪球,放在手中,藏在袖下,往主殿中去。
殿中太暖,那雪球有些融化,弄湿了她的袖子,可她低笑一声,无知觉般朝着正在看书的萧临走去。
“参见陛下。”云夭依旧如往日那般毕恭毕敬行礼,在听他“嗯”了一声,再上前靠近。
云夭看着头也不抬,面色严肃的他道:“陛下,福禧他们在外面玩儿的欢快,不加入一起吗?”
萧临奇怪地看她一眼,好似在看白痴,“福禧他们是下人,我堂堂大邺皇帝,哪儿能如此幼稚,竟与他们同流合污。”
说完,他又将头低下,继续看着他手上那部兵书。
瞧他这装模作样,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幼稚了!
云夭感受到手中雪球越来越小,便一声不吭直接两步上前,站在身后拉开他的衣襟,将那剩下的雪球从背部扔了进去,又退回原地,想要观察他气急败坏的模样。
可是让她失望了,他只是见鬼一般看着她,仿佛在研究她是否被鬼上身一般。眉头不皱一下,面无表情,就算那雪球接触到温热的肌肤,全部融化为冰冷的雪水,浸湿他的中衣,也毫无感觉。
没趣。
没见到他生气的模样,云夭失了兴致,耷拉着脑袋松开腿直接坐了下来,一如既往坐在书案一侧。
“手伸过来。”
“什么?”云夭看向他,瞪大了眼睛,更是将手藏得严实,“你不会要打我吧!”
萧临眯着眼睛,冷冷道:“对,我便是要罚你,手伸出来,这是命令。”
云夭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又看了一眼书案之上的一把戒尺,心头一跳。碍于强权威严下,只得闭上双眼,慢慢伸出双手。
她嗓音有些颤抖,“你别打太狠了,否则便没人伺候你了。”
她只听到萧临发出一声嗤笑,等了许久,那戒尺没有落下,倒是感到一抹温热。云夭这才愣愣睁开眼,发觉他将自己的手炉放在她的手心,道:“蠢死了,把雪攥在手里这么久,你不冷?”
云夭捏了捏有些坚硬的手炉,道:“这手炉有些冷了。”
“你!”萧临实在无奈得紧,给她暖手竟还嫌弃不够热,“你可真够挑剔,娇生惯养的。”
他将那手炉拿开,虽没有最初热度,可也不冷。这女人可真够麻烦。
他看了一眼盯着自己的云夭,将自己手替上,两只大手覆住她纤细的柔荑,轻轻搓揉。他身上温暖的热量很快传递到她手中,不再如刚开始冷得发颤。
云夭愣怔地看着做着这一切的他,忽然笑了笑,“陛下对我竟这般纵容么?就算以下犯上多次,也从不惩治。”
“怎么?你想要我罚你?”萧临瞥了她一眼,无奈摇摇头。
他本不解,为何云夭在自己面前作死那么多次,他竟没一次对她下过手,丝毫都未伤过。后来才晓得,原来这一切皆是因为喜欢。
云夭没有抽离自己的手,低声道:“我听闻陛下早朝下旨,要将于瞻五日后斩首。”
“是,那老头子实在可恶,你放心,任何骂过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萧临大言不惭道。
云夭却没他想得那般开心,只是道:“可是陛下,于瞻在洛阳颇有话语权,又是中书令,丞相之一,与小官齐阳不同。若仅仅因上谏而被杀,彼时定君臣分离,官僚体系崩坏,无人敢再说出真话,定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萧临蹙眉冷笑一声,“那老头想要你命,你还替他说话?”
云夭道:“陛下,说实话,我不喜于瞻,也不喜朝廷里那群自觉高人一等的朝臣。若可以,陛下这般为我出气,我本应是开心。可是陛下,我更担忧的,是大邺社稷因陛下的一己私欲,而分崩离析,那时,我说不定真成了千古罪人。哪怕千年后,后世人提起我,还是怒骂地啐几口。”
“实在多虑。”萧临不满,不懂她为何整日满脑子装的都是大邺,究竟谁才是皇帝?
“这群朝臣如此逼迫君主,便是仗着自己身后势力。如此一来,皇权皇威何在?若杀一个中书令于瞻,能让其他人惧怕于我,此番有利之事,为何不可?”
云夭无力道:“陛下,天下并不是以恐惧治的……”
“行了,你莫要多言,扫我兴。于瞻这该死的老头,我杀定了!”萧临直接打断她,不可置疑道。
云夭见状没有再多言,她终究还是改变不了他。
她有些失落地将自己手抽回,萧临看向她:“不捂手了?”
“……已经暖了。”云夭有些说不出话,只能朝他笑笑。
她忽然发现,她其实与萧临有过大大小小的争执,他们之间有着对政治上完全不同的矛盾。他是万物不惧,而她却是在寻求活路。
这些矛盾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次都以逃避退让来和平结束争执。可即便如此,没有被解决的问题依然存在,依然立在原地。
云夭伺候萧临用完晚膳,待到很晚才回到偏殿中。她躺在床上,透过白纸窗,试图看清外面月色,可无论怎样,都难以看清。
辗转反侧许久,她才终于沉沉睡去。
月色之下,她恢复意识之时,正好一片白雾散去,周围嘈杂声不断,火光有些刺痛了她的眼。
云夭环视着四周,才弄清楚此地为大邺萧氏皇陵,四周并无萧临的身影,却是一群看似流民,骨瘦嶙峋,穿着简朴,甚至可用褴褛来形容一群人。
各个手上拿的不是钉耙,便是大铲,成群聚集在皇陵面前。
不一会儿,“咚”一声巨响,皇陵入口被再次打开,另一群灰头土脸的人从中钻出,还拉出了一箱箱搜刮出来的金银珠宝。
其中一男子几步上前,站在最高处,举着手中的长枪,提高声音道:“当今大邺天子无道无德,滥用民力,穷兵黩武。咱们徭役兵役如此繁重,今颗粒无收,连饭都吃不上,竟还被逼着参军攻打西域,这世道不让人活,我们也不让萧氏王朝好过!”
“说的好!”众人皆怒吼鼓掌。
“狗屁世道!狗屁皇帝!”
那男子见状继续说道:“今日,我们挖了萧氏祖坟,这些祭品全部来源于百姓民脂民膏,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属于百姓的东西都还给百姓!今日起,跟随我的弟兄们,人人有饭吃,有病治,既然都要受死,与其死在西域边塞,不如放手一搏,推翻大邺暴政!推翻萧氏王朝!”
“推翻大邺暴政!”
“推翻萧氏王朝!”
“推翻大邺暴政!”
“推翻萧氏王朝!”
众人皆大声响应,愤怒地拿起手中武器,一声令下后,全部一窝蜂往皇陵冲入,将本庄严的陵墓弄得乱七八糟,又从殉葬的尸体上扒下任何可用之物。各个大吼着杀死大邺暴君萧临,极尽破坏着,泄愤也好,趁机搜刮也罢,直到皇陵被洗劫一空,才一窝蜂簇拥离去。
云夭待人群散去后,站在空荡的陵墓之中静静看着,一片狼藉,不成样子。此地太过安静,安静到可怕,想让人迅速逃离。
她意识渐渐混沌,明明四周空荡一片,却忽然听到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婴儿啼哭声,妇女尖叫恐惧声,狗吠猫叫声,老朽求饶声,壮汉怒吼声。
一声一声不断循环往复,而后越来越清晰,她转身逃出皇陵,一路奔跑着,跑进树林,树枝打过脸庞,可耳边声音越发清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请陛下诛杀妖女!还我朝纲清正!”
“推翻大邺暴政!推翻萧氏王朝!”
所有一切混乱而交替,一字一句,如此清晰,直到白雾弥漫,所有的声音在开始变得模糊,而后是耳际嗡鸣,片刻后骤然失声,又恢复了一片死寂与寂静。
转眼间,她忽然出现在承天门之上。
能看得出来刚下过雪,地面极为湿滑,远处月色如水,即便夜晚,却并不太过黑暗。
她上前两步,有些战战兢兢从高耸的城墙上往下看去,忽然见到城墙下方躺着一人,一具尸体,是她。
从如此高的地方坠落后,她的身体已经扭曲得怪异,地面的积雪全是腥红,血花四溅,冰冷而安静,那张脸没有了最初好看的样子,真的很丑。
前世,她最怕的就是变丑,还好当时死得太快,没来得及细想自己的容貌,否则定要死不瞑目,化身厉鬼。
云夭知晓此处乃梦境之中,上前两步,跨坐在城墙之上,她忽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豆大泪水从眼角滑落,明明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才对。
那场梦中,她在这些年来,第一次哭得如此放肆,泣不成声,不成样子。
翌日,云夭醒来后身上被悟出一身汗,面色无神地快速沐浴一番,便呆坐在浴桶中,看着水面倒映着自己面容,最后抬手一拍,打碎水面上的那张脸。
许久之后,水温渐凉,她才终于出浴,走出净室,转头看了一眼刻漏,已是早朝结束之时。云夭攥紧拳头,来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两封信,交给徐阿母给人送去,其中一封送给宇文太尉。
另一封给崔显,信中道出自己对被朝臣逼迫的恐惧,并请求其助她离开皇宫。
第63章 成为你的女人,你做我的……
待处完一日事务,傍晚时分,云夭再次去了尚仪局,江雪儿安排的地方静静等待着。
崔显入屋后,见到便是仙姿佚貌,婷婷袅袅,桌上是冒着白色热气的茶。她头上是凌云髻,戴着一朵简单的宫花,两支金色步摇,耳垂下是桃花玉耳铛。身披一席白狐披风,小巧的脸蛋缩在披风之中,身旁的窗露了一条缝,不知她在望着窗外的什么。
云夭听到动静后,先将窗闭起,而后才转过头看向崔显微微一笑,“崔将军来晚了。”
崔显站在原地愣神片刻,才终于踱步来到她对面坐下,解释道:“瞧云姑娘说的,本将可是一收到姑娘信便马不停蹄赶来。”
“云姑娘刚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几只在窗外吃果子的鸟儿罢了。宫墙之高,鸟儿却无所谓墙内或是墙外,皆是自在。哪怕在宫内搭了窝,安了家,也不会如人这般,如此向往自由二字。或许是……它们本就是自由的。”
“姑娘觉得这宫墙太过憋闷?”
云夭垂眸没有回答,抬起案几上的茶盏轻抿一口,转移话题道:“崔将军既然来此,这么说,我提出的要求,将军应下了?”
“怎么可能不应?本将说过,无论何事,任凭姑娘驱使。只是,云姑娘怎会突然改了主意?”他双眼蛇信子一般紧盯着云夭。
等他将云夭带出了皇宫,大兴城,便能将她藏起来,做专属于自己的禁|脔。
云夭淡淡道:“将军也知晓,如今朝堂已成了君臣两不想让的局面,虽然圣上有意保下我,可是伴君如伴虎,我实在不敢自夸,自己会比江山社稷重要。若是将来哪日他懊悔了,见江山因我而分崩离析,定会诛我。我实在害怕得紧,夜不能寐。”
崔显了然点头,暗笑她的反应与他预想中差不多,“姑娘安心,本将身为禁军首领,有的是办法。”
“那我便放心了。只是……”云夭犹疑,“不知崔将军要用何法子将我带走?”
崔显道:“不知姑娘打算何日走?”
“越快越好,最好明日便走!”云夭面上有些急切。
崔显凝思片刻道:“那恰巧,明日陛下刚好会出城,整备大兴城周边军备。而午时,宫外会有运送蔬菜的桶车入宫,待送货完毕后会离开。云姑娘先去御膳房等待,只需藏身桶中,便可安然出宫。届时我会嘱咐承天门的人,莫要检查菜桶。待出宫后,也会安排好人接应。”
云夭听闻后放心地笑起来,应下崔显,在两人敲定一切细节后,便让江雪儿将其送离。
待崔显离去,云夭看着空荡的房间,才终于将脸上笑容收回,起身。算下时间,是差不多回玄武殿了。
她想起萧临需要的兵书,本想找江雪儿取,可却不见其人影。
通常福禧会提前来尚仪局给江雪儿递上单子,待备好后再来取。今日她为了寻借口来见崔显,便打发了福禧,说是自己来替萧临取书。
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圈,只碰到一个尚仪局的小宫女,问了一番后,那小宫女了然,便道要的书早已备好,很快便拿了一叠出来递给云夭。
她接过后并未仔细查看一番,直接离开了尚仪局。
江雪儿回到尚仪局时,云夭已经离开,她猜想云夭已拿了福禧要的书,便放心下去做事。待忙活许久后,她路过书柜时,才无意发现,玄武殿要的书还在书柜上安安静静地待着,没有被移动过丝毫。
……
宫道上的积雪才被扫尽,天空又开始飘起了小雪,不大,却让地面变得有些湿滑,甚至结冰。云夭不想摔倒,走得便慢了一些。
回到玄武殿主殿时,天已经黑下来,殿中点了鼎盛灯火。她一边抱着书,一边将身上披风取下放好,这才往主殿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