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阿母想了想,又道:“这阿璞对姑娘也真是上心,自家连米都难吃上,也不知从哪儿弄的鸡。”
江南富庶,可此富庶只单是上层官员与商贾,像阿璞家这样的,全家靠他一人搬麻袋,便是江南的另一极端。
“是啊,阿母说的是。”云夭蹙眉,这阿璞与芙儿说是要报恩,可看他家那条件,她根本不指望着能报恩,“那不如今晚,便将阿璞和芙儿喊来咱家吃饭,再多留一份鸡汤给谢家母。”
“姑娘想的是好。”徐阿母应下,却不打不成气,“姑娘要不要考虑考虑这阿璞?虽然条件差了些,可人却是个老实的,又一心对姑娘,虽说报恩,可也不必每日掏空了家底想方设法给姑娘加肉吧。”
“是个老实的。”云夭垂眸一点点喝着桃花酒,如今以自己的身份,定然不能嫁那太过惹眼的大户人家。
她不指望未来靠着夫家过活,可确实……需要个男人。
阿璞看起来,挺健壮。
“再看看吧。”
……
暮色四合时,阿璞带着芙儿来到了云夭的小家,身后还跟着几日未见的云启。如今青年已长成,虽然脸上带笑,却还隐隐可见长久岁月下的眉间愁容。
云夭记得云家获罪前,二哥才刚娶了新妇不久,夫妻正是浓情蜜意之时,没想到发生了这等子祸事。云启为了不拖累新妇,直接给了休书,夫妻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阿璞厨艺竟比徐阿母还要好,一心热情地自己一人下厨,没让徐阿母帮忙,便满当当做了一桌子饭菜。
云夭见到这桌饭菜时有些愣怔,“阿璞哥家中喜辣?”
“能吃。”阿璞笑着挠挠头。
芙儿打趣道:“只是能吃,却吃的不多,是我哥向徐婶子打听了,小桃姐姐喜欢蜀地菜系,便爱吃辣,我哥便特意做了辣的菜。”
云夭有些不好意思,看了他们一眼,“不用将就着我,你们平日爱吃什么口味,便做什么口味就好。”
云启看着云夭和阿璞两人,笑道:“行了,我爱吃辣,我现在可是阿璞统领上司,做给我吃的。”
一群人见状哄笑。
待吃完晚膳,阿璞收拾过,带着一碗鸡汤泡饭回了自家。而小院中只剩下云启与云夭两人,多年不见,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云夭拿来桃花酒,为云启斟上,许久沉默后,才终于问他,“二哥,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以为你死在边疆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云启将杯中酒一口灌下,看着远方,眼神有些空洞,“你知道的,当年我和大哥带兵在外,云家获罪时,我一人在辽东郡,只潦草送了一封休书回去给你嫂子。”
“后来朝廷诏书下来,要我回京师,结果我在回去途中遭遇刺杀,摔下山崖。我差点儿死了,却被人暗中救了下来,没想到竟是宇文太尉,可从此世间再无云启。”
“后来,我无意结识了大人。那时我心如死灰,只跟随着贩卖私盐。过了几年后,大人便用贩卖私盐的钱财招兵买马,生意越做越大,到了现在,我们已经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义军。”
“没想到是宇文太尉。”云夭垂眸,想到此次也是宇文太尉给她做的假身份,可当初给二哥做假时,可曾想过,二哥竟成了反大邺的地下起义军统领。
“那他可知晓你如今的下落?”
“不知,他当年只叫我做芸芸众生间一普通百姓,放弃仇恨,好好生活。”云启摇摇头,“可灭族之恨,我怎能弃?想当初宇文家与我云家皆是关陇贵族,上柱国,开国之初立下汗马功劳,死伤多少我族中子弟,最后却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云启越想越气,竟一掌拍在木桌之上,那桌子裂开一条缝。
云夭睁大了眼,“兔死狗烹?哥哥的意思是……父亲当年是被冤枉的?那为何当初云家的军队会同谋逆的齐王一起攻入大兴?”
云启道:“我对当初大哥的行动了解不多,可父亲和大哥对先帝是多忠心,曾经父亲多次教育我,忠心于国,于民,别人不信,我们身为最亲近的子女,难道也不信吗?”
“再加之,若非有人心里有鬼,又何故在我回大兴途中行刺?”
云夭没有说话,静静喝着酒。
云启又道:“夭夭,你想想历史上,多少开国功勋,权倾朝野的大臣,最后都是以相同的结局收场。即便萧家人当初与父亲亲如兄弟,可当上皇帝后,便是被那皇权所吞没了去,眼中可还有半分曾经的战场情谊。”
云启的话有些咄咄逼人,见云夭一直沉默,便不再多说,只问她:“夭夭,你呢?你又怎会出现在此地?母亲呢?”
他印象中,云家所有女眷都为奴流放。
云夭心底有些难受,“母亲在流放途中病逝,我本在榆林为奴,后来是当今陛下带我离开,一年多前,也是宇文太尉帮我做假身份,便离开了大兴。我一路向南游历,过得不错。”
“母亲!”云启脸沉了下去,“该死的萧家,当初对我们云家这般赶尽杀绝,如今竟还强抢了你!”
云夭见他双拳紧握颤抖,立即解释道:“并非如此,其实陛下对我很好,他与先帝是不一样的。若有冤,也是元帝的手笔,并非当今圣上。而元帝已薨,其实……我与陛下之间,都是我主动的。只是这其中曲折……”
她不想说。
云启呼出口闷气,看着她,“不论之前如何,未来哥哥会保护你。如今哥哥统领江南地区红旗军,待来日攻下大兴,恢复身份与云家荣耀,我定会让你再无忧无虑,还做我们家中最受宠的幺女。”
云夭是打死没想到自家哥哥竟成了红旗军统领,前世这支军队,便攻破了大兴城,只是她没来得及见到他一面,便从承天门上掉了下去。
真是世事无常,命运弄人。
这一世,其实她并不希望云启再度带着义军攻打大兴城。战争之下,受苦的永远都是平民百姓,何其无辜。
更何况,她并不愿自家哥哥与萧临为敌。
然而看着云启满眼仇恨,她无法说出一个字,也不知该如何劝慰。这样恨意,不是她三言两语便可化解的。
云启看着她止不住叹息,“曾经记得家中小妹长得天仙似的,都说及笄后,定得众男儿家争相竞娶,如今看小妹模样却是比想象中还要漂亮。”
虽然长大,与从前不同,可那眉眼之间,似乎从未变过,即便这么多年,还是一眼便认出来。
云夭瞥他,“想当初我翻墙逃学,每次挨打二哥都护我脸,其实想想,母亲就算再严厉,又怎会让我破了相。”
云启也不由抿唇一笑,曾经破败前的回忆太过珍贵,而他们身份太尴尬,常年憋在心里头的那些点点滴滴,终于有人可与他一同怀念。
她为他再次将酒斟满,不再谈论那些严肃之事,只又说起这一路的游历,笑着把酒言欢。
云启眼底的阴翳终于慢慢消退。
……
皇帝出行乃是大事,当整个皇家队伍整顿好后,已是一月后。出行的人员中,除了一些大臣官员,还是以军队为主,除了皇帝身边的贴身护卫,其他皆由崔显领禁军负责整体护卫工作。
云夭离开的这一年多,崔海因贪墨被贬,如今整个崔家落在崔显手中,只是原本空出来的兵部尚书,众人皆以为崔家人能够补上,却没想到给了寒门士子。
一行人通过运河,路过洛阳,在此地巡行后,才往江都去,到达江都时已是七月中旬。
可其实皇帝本人先大部队一步,提前微服去了江都。
江都郡,萧临与竹青从一家粮铺走出,随意看着如今繁华的城市。
竹青低声道:“如今粮价涨的厉害,看来这南部确实是报中所述,还在缺粮。”
萧临冷哼:“朝廷半年前才开放江都粮仓与扬州粮仓,还向这边拨了不少银,看来果真是被这群地方官中饱私囊了。”
曾经天高皇帝远,地方官员私下互相勾结,阴私事做的明目张胆,如今皇帝亲来,各个吓破了胆,皆想方设法寻找并奉上奇珍异宝讨好皇帝。
这也是萧临提前来江都的目的,此时的官员,各个都在忙着销账,补漏洞,正是狐狸尾巴暴露之时。
萧临走下台阶,忽然见前方一背影,身着黑衣,可那身材却纤瘦,极为熟悉,像是女扮男装。他心头一紧,不管不顾冲了上去,抓住那人的肩膀。
“夭夭!”
那人转过来后下了一跳,只觉得肩膀很痛,愣愣地看着萧临不知所措,“这位、这位公子,所为何事?”
萧临看清这面孔后失落,没想到果真是一男子,如今龙阳之癖盛行,这人似乎误会了甚。
他放开那男子,脸黑下来道:“身为一男儿郎,怎能如此纤瘦,跟女子似的。”
此话一出,那小伙更是生气,骂了一声“有病!身材好就了不起啊!”,便拍拍自己肩膀转头离开。
“陛下……”竹青见到了刚才萧临这般尴尬的场景,有些颤颤巍巍上前,生怕被他迁怒。
外人不知,可他身为近侍却能明显感受到,皇帝主子如今脾气越来越差,嘴越来越毒。
果然,萧临转头狠狠剜了一眼他,却没多说什么,直接上了一辆停在街边的普通马车。竹青深呼吸一口气后才与他一同坐了进去。
这时,街道对面的书铺走出一戴着幂篱的女子,看不清容貌,却是鬓影衣香,手中抱着几本刚买的书。
阿璞也刚好从隔壁的铺子走出,到了云夭跟前,“小桃姑娘放心,匠人我都找好了,约上了时日。”
“多谢阿璞哥。”云夭脸虽被幂篱遮住,却还是朝着他笑笑。
她买的小宅子好是好,可谢家村的房子皆是以茅草为主,她实在有些住不惯。此次来江都,便是为了寻几个匠人,去帮她将屋顶重新换成瓦片,算是个大工程。
本想直接在毗陵找,可无奈唯一一家做这个的工匠不在,于是阿璞便提议来江都寻他友人做这活计。
阿璞脸颊通红,挠挠头,犹豫许久后,才终于掏出两个银耳铛,桃花样式,递给云夭。
“小桃姑娘,我刚才看到这耳铛实在好看,与姑娘相配,便买了下来。想着这些时日说是要报答姑娘对小妹的救命之恩,可最后阿娘的病竟也是因着姑娘才治好,实在过意不去。”
云夭看着他手心的耳铛一怔,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材质,不贵,样式却是好看。她透过纱布看向脸红的阿璞,虽然这耳铛不值多少钱,可以阿璞的财力来说,买多余的东西实在有些破费。
她明白了他的想法,又想到徐阿母所言,只片刻犹疑后就笑着将其接过。
阿璞松了口气,“姑娘现在要不要戴上试试。”
“嗯。”云夭将两个桃花银耳铛在幂篱中戴上,掀开幂篱给阿璞快速一观,而后又合上,“怎么样?”
“好、好看!”阿璞屏住呼吸结巴起来。
“嗯,走吧。”
两人分别牵过马翻身而上,往城门口慢慢行去。
对面那辆不起眼的马车也正好行驶起来,往城门相反的府衙方向而去。
云夭不知为何,在某一瞬间感到时间变得很慢。
在她擦身而过那辆马车时,风将她的幂篱微微掀起,耳垂下的桃花耳铛悠悠摇晃着。
马车中,萧临垂眸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荷包。
只他自己知晓,里面装着一对桃花玉耳铛。
他听到大街上的马蹄声,转头随意看去,街道上是熙熙攘攘的行人与小贩。人海茫茫,一个抹了身份的人便如泥牛入海,成了这成千上万中的一员。
……
皇帝仪仗的大部队到达江都时,已是半月后。
前卫国皇帝在被灭国后,便被封为恭顺侯,以彰显大邺萧氏仁德。虽难免恭顺侯的儿子中,有其心可掬之人,可如今天下正是大邺的天下,四方安定,寻不到何大错。府中六子三女,皆夹着尾巴做人。
萧临落座于恭顺侯府主位,宴饮之中,他看着不敢抬头的恭顺侯啜一口清酒,淡淡道:“朕听闻前些时日地藏教在江南地区活跃,甚至和府中三公子有所联系,不知恭顺侯可知?”
此话一出,恭顺侯一哽,被嘴里的清酒呛到,却不敢咳嗽,硬生生憋了下去,“回陛下,这皆是我那逆子背着我行的蠢事,前些时日,我狠狠教训了那逆子一通!如今还将他软禁着,所以此次宴席并未来。”
“是吗?地藏教可是朝廷重点清剿对象,当初地藏教教主通敌突厥,如今府上三公子通地藏教,就算朕想放过,恐怕民众也会怀疑……”
“怀疑三公子是否想要联合地藏教造反。又或是怀疑地藏教是否被朝廷所冤。”
“恭顺侯看,这可如何是好?”萧临几句看似询问,实则逼迫。
恭顺侯心沉了下去,知晓自己定然是保不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