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临努力平静,道:“夭夭,你怎么来了?”
云夭与他四目相对,嘴唇微抖道:“若我此刻不来,谢璞是不是就死了?”
萧临第一反应是摇头,他不想让她失望。可到底,他还是让她失望了。
云夭动了动嘴唇,许久后才开口:“萧临,我是不是与你说过,我不想任何人因我而死,因你的嫉妒而死,这是我的底线。我与谢璞,毫无关系,我也没有喜欢过他。萧临,人命,在你眼中便如此不值钱吗?”
萧临说不出话,只沉默地看着她。
她叹息着,走到萧临面前下跪叩首,而后直起身子,轻声而坚定道:“我知道,是我僭越皇权。陛下手握生杀大权,天子一怒,浮尸百万。陛下杀人,从来无需任何由,不高兴了便杀人,这是陛下的权利。可今日,云夭斗胆,若陛下要杀谢璞,那就先杀了我。”
萧临闭上眼,刚才门被撞破的声音,以及她柔弱的话语久久回荡,撞碎了他的伪装,他满是狼狈。
他睁眼,上前乞求着,“夭夭,我怎会杀你?夭夭,是我错了,你起来。我下次不会这样,我真是被那耳铛给气糊涂了。是我糊涂。”
云夭将手上的匕首随意扔到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冰冷的声响,而后她被被萧临有力的手臂从地上抓起站好。
她道:“萧临,我从来到谢家村,认识谢璞开始,他从未对我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是我让他帮忙来我家做活,他是处处不如你,却为人善良老实。他不是江都县令,这样的人,没有由去死啊。”
萧临被怼到说不出话。
对于他来说,区区一个谢璞,一个卑微之人,不应这般影响他。可看着她对那个卑微之人笑,带着卑微之人的东西,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怒火与嫉妒。
他承认,他深深嫉妒着那个不如自己的人。
云夭道:“萧临,你是不是觉得像他这样的弱者,都不该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弱者?
世间肉弱强食,他一直都这样认为的。包括自己的母亲,德妃,也只是皇宫中的弱者,无力反抗皇权,无力反抗自己丈夫,最后只能将所有压抑的怒火撒在他身上。
他不怪这个女人。
因那时的自己也是弱者,他满身伤痕,一步步爬上皇位,走的便是一条荆棘道。弱者,只会死在这条道上。
反正都会死,还不如早些给强者让路,任何挡了他的人,都该死。
面对云夭的质问,他承认了,“是。”
云夭颔首,“萧临,总有一日,你会杀了我。”
“不会!”萧临摇头,“夭夭,你是我上了心的女人,我唯一的女人。我不会杀你,也不会伤你,更容不得任何人伤你。”
“可是,我就是这世间的弱者啊。”云夭声音很轻,“你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而我卑微弱小,我是阻碍你成为一代优秀帝王的人。”
“一直以来,我想要的都是努力活着。活下去,让阿母,让大邺,还有我自己都活下去。可直到面对朝臣的指摘,无法改变的一切,我才发觉,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是弱者,仅仅活下去已经很艰难了。”
云夭说的,萧临怎会不知。他从一开始便知晓,云夭,身为罪臣之女,罪奴,何其卑微弱小。
可她若真的弱小,从十岁起便被流放边疆的她,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这一刻,他又不懂了。
“夭夭,没关系的,我强大就够了,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萧临急忙补救。
“你保护不到的。”
云夭叹息,忽然想起前世,她从承天门上坠下时,面前的男人在哪儿呢?
“萧临,你总说我不懂你,你又何尝真正懂过我。”
云夭无奈,这个男人啊,永远沉浸在对强大的追求之中。做事偏激,占有欲强,容不得任何挫败。如今他在她这里受到了挫败,便只能把那股屈辱发泄在别人身上。
他说不让她再做他的宠物,可何时真正考虑过她的想法?何时将她当成一个人来对待?
不过,他可是皇帝啊,在皇帝眼中,真的有人会被当作一个平等的人吗?恐怕没有。
是他们都太过强求。
云夭见他呆滞着不说话,失望转身想要开门离去。
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拥住,抱在怀中,他嗓音有些颤抖,“夭夭,你别离开我!”
“这一年半,你不知道我如何过来的。没有你在身边,我其实什么都做不好。我压制着自己去做对的事,可我真的要疯了。我感觉我心中有只猛兽在肆意冲撞,我真的很努力去压制,可我的心却要被这猛兽撞碎了。”
“夭夭,只有你在的时候,只有你管着我的时候,我才能感到平静。你不让我随意杀人,我不杀了,你别对我失望,别离开我!”
云夭沉默,没有说话。
萧临听不见回答,心中更是慌张,脚跟落不到实处,“夭夭,你若没出现便罢了。可你已经出现了,已经给了我希望,你还要走,怎能对我如此残忍?”
“夭夭,你若再跑,我怕就真控制不住,屠了谢家村!杀光你身边的野男人!”
云夭苦笑道:“陛下,我除了回谢家村,还能去哪儿?如今谢家村恐怕全布满了暗卫眼线吧,我能逃到哪儿去?”
她轻轻拍拍还在自己身前的手,“陛下,我累了,我想快些回去歇息。”
萧临不愿放开,低声喊道:“那我送你回去。”
她淡淡道:“陛下日万机,让我自己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回去。陛下,难道连这样的请求都无法答应吗?”
萧临终于慢慢将她放开,定定看着她的侧颜。
云夭转头望着他漆黑的眸子,里面充斥着曾经从未见过的一种情绪。
恐惧。
她此刻发现,是她错了。
上一世的萧临还未有如此偏执的时候,这一世的萧临,因她的离去,强压着自己的欲望。
可那些憋在心底深处的黑暗,终究不会消失。那些是来自幼时,来自过往经历所造就的黑暗,若不化解,只会一直存在,被他强行压制着。
前世,她怕极了他,可这一世,她却再也不怕他了。
云夭哑然,屋中除了淡淡的呼吸声,什么都没有。
她最后伸手,将他的衣襟抚平,又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萧临站在原地,只是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这一次,他遂了她的愿,没有追上,也没有让人跟着。
……
云夭回到谢家村时,先去了谢璞家门前,却看着屋内早已熄灯。自她来到此地后,谢璞便帮了她不少,虽她未生出感谢以外的情谊,可她看得出来,他是个单纯的。
她站了一会儿后叹息,想着不便打扰,自己一人回了家。往四周环视一圈,暗卫个个都是拔尖的,感受不到一点气息,可却知道,一定存在。
当回到自己小屋时,徐阿母担忧地迎了上来,“姑娘是去寻陛下了?可还好?”
“阿母。”云夭抿着唇上前,抱住徐阿母的腰,心渐渐平静下来。
夜晚,洗漱过后,云夭拉着徐阿母与自己同床而眠。
屋外夏夜蝉鸣,有些吵闹,节奏却让人感到舒缓。
云夭蜷缩在她怀中,闷着声音道:“阿母,我是不是太欺负他了?”
“姑娘怎这样说?”徐阿母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抚。
云夭讲着,“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他为何这副样子。他儿时,少年时的模样,其实我都见过。他说自己心底有一头困兽在肆意冲撞,我知道的。他可是天子,天子想要一个人死,哪儿需要什么由,哪儿需在乎这人是好是坏,哪儿有人能阻挡。”
“且不说好坏本就无可定义,他可是天子啊。”
徐阿母笑笑,她识字不多,没受过什么教育,不懂政事人心,却知晓,此时的云夭需要的不是一个替她解决问题的人,而是一个单纯的聆听者,陪伴者。
她不予置评,只顺着云夭的话说:“姑娘这样说,那确实有些欺负人。”
“是吧,你也觉得。”云夭感叹,“唉,我知道,我啊,其实就是仗着他喜欢,知道他不会对我做出什么举动,才这般欺负人。可是,我真的不希望因为我的原因,去害死那些无辜之人。我真的,不想自己的身上,沾着无辜之人的鲜血。”
“他好像……陷的很深。如今的我,究竟是该救他?还是该救自己?”
“我想要他成为一代明君圣主,可好像有些太过难为他了。可是,他明明承诺过的话,却没能做到,我还是很失望。”
云夭说的语无伦次,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阿母。”
“嗯?”徐阿母继续拍着她的背。
“阿母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当初云家获罪,其实可以把你发卖到赵家,定能过的很好。”
徐阿母笑道:“阿母孑然一身,丈夫早逝,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却是早夭。小儿实在难立住,一场简单的风寒,便能轻易夺去生命。云家也有过不少早夭的孩子,阿母记得你幼时便染过一次病,全家急坏了,好在后来救回来,过了几年,也立住了。”
云夭拱了拱自己的头,似乎明白了徐阿母所想。
小儿难立,阿母将自己当作了她的亲生,好不容易立住,便将那早夭孩子的感情投注在她的身上。
她抬起头,娇笑着道徐阿母耳边,“阿母,告诉你个秘密。”
“我是重生的,我知道很多前世的事儿。”
徐阿母只是勾唇,这样的话自然不信,只当她顽皮,看她捂着嘴咯咯笑,如同幼时的她。
……
翌日天亮,云夭便立刻带上了一些自家制的桃干去了谢家。
开门的是芙儿,揉着眼睛,道自己哥哥一大早便去了渡口搬麻袋。云夭将带来的桃干都给了芙儿,陪她聊了会儿,便离开往渡口去。
当她到达时,等了一会儿,便看到阿璞从船上下来,利落地扛起另一麻袋往船上走。
云夭着急跑了两步,大喊一声:“阿璞哥。”
阿璞身子一僵,似乎有些发抖,也没回头看她,而是继续将扛在肩头的麻袋送入船舱。云夭有些失落,以为阿璞不愿再见到自己。
毕竟都是因为她,命都差点儿没了。
没一会儿,阿璞便跑着出来,到了云夭跟前,先朝云夭身后张望去。
云夭道:“阿璞哥放心,他没来。”
“哦。”阿璞摸了摸鼻子,只是似乎不敢再朝她笑,“小桃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云夭顿了顿:“我是替他来致歉的,他那样都怪我,是我没做好。我保证,这样的事儿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阿璞叹息,“小桃姑娘不必致歉,那人的身份,我都知道了,只是下了封口,不得对他人透露。面对这样的人,何需对我一平民致歉,昨日姑娘来救我,已经是极好了。”
“哦,对了。小桃姑娘家偏房的屋顶,我已经交代好了江都工匠,所有的细节都和他们对过了。之后,他们会去继续做活,至于我,便不好再去了。”
云夭点点头,见阿璞真是被萧临给吓怕了,颇无语,不再追着他说话,只点头示意后离开了渡口。
她回家的途中走的很慢,慢慢呼吸着南方平淡的空气,当到小院儿门口时,转头便看到了站在远处的萧临。
他站的很远,似乎不敢靠近,只静静看着她,与她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