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这时候,突然门口的小丫鬟进来传话:“奶奶,针线房来送衣裳了。”
“叫进来吧。”
顾诗兰点点头,端起旁边桌子上温热的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才又恢复了往常端庄的模样。
香菱捧着托盘,托盘上面放着一套刚制好的衣裳,跟着针线房管事王妈妈的身后走进了院子,她微垂着脑袋,不敢抬头左顾右盼,俨然一副老实无比的模样。
到了奶奶跟前,她跟着王妈妈一起给奶奶磕头。
喜鹊又招呼其它几个丫鬟一起给顾诗兰试衣裳,当试到香菱手中托盘上得衣裳时,喜鹊的目光突然凝在香菱的脸上,看的香菱十分不自在,连顿时垂的更低了。
“喜鹊姐姐,你愣着做什么?快将奶奶腰间挂的丝绦递给我。”另一个丫鬟提着顾诗兰的裙子,一脸无奈地对着喜鹊喊道。
喜鹊这才拿着丝绦走了回去。
等着几身衣裳试穿好了,顾诗兰才叫针线房的回去了,只一件云肩需要改一下领口的尺寸,其余的都很合身,那个叫香菱的新绣娘手艺很是不错,针脚平整也均匀,配色也十分素雅清新,配上浓郁鲜艳的底色,十分适合绣一些意境优美的绣样。
顾诗兰本就是清流出身,是极其喜爱这种素雅优美的款,反倒是对富丽堂皇的花样有些平平,所以香菱的手艺很快得了顾诗兰的青睐。
香菱才回到针线房,正院奶奶给的赏钱就到了,足足十两银子,相当于三个月的月钱。
等人都走了,喜鹊才小声给顾诗兰说道:“奴婢瞧着针线房那个香菱有些眼熟。”
“哦?”
顾诗兰诧异,这个香菱她是知道的,人牙子难得特意提点了一句,是个命苦的,今日到正院来送衣裳都有些瑟缩,可见以前的经历对她伤害很大,到现在都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
“您还记得刚才奴婢跟您说的那个做糖果子的婆子么?”
顾诗兰霎时间反应过来:“你是说……”
“奴婢瞧着很有些相似,尤其鼻子和下巴那一块儿,简直一模一样,只是那婆子到底经历不少风霜,显得苍老年迈许多。”
顾诗兰头皮都有些麻了:“若真是的话……这金陵城也实在是太小了。”
喜鹊连连点头:“奴婢就是觉得有点像,是不是的……还不知晓呢。”
她也觉得太巧合了。
这一批奴婢可才刚买回来没多久呢,这个香菱身份十分特殊,就连大爷都觉得这样的人很可能不安分,留在府里是个麻烦,可奶奶却还是决定给她一个机会。
若这香菱真是那婆子的女儿……到时候母女相认也算皆大欢喜了,自家主子也算攒了一份大功德。
香菱还不知晓有什么惊喜在等着自己,顾诗兰已经迫不及待将事情告诉林瀚了。
她一边将手中的书信递给林瀚,一边将白日里自己的处理方式与林瀚说了一通。
林瀚则是看着信,听着顾诗兰说话,当听说顾诗兰以三嫂有孕的消息还特意给家里的下人们点了席面,他就忍不住笑开:“多谢奶奶破费了。”
“这有什么破费不破费的,总归是夫君你给的家用银子,我的嫁妆可一分没动呢。”顾诗兰羞的脸都红了。
林瀚低低地笑开,又继续低头看信。
顾诗兰等了好一会儿,他才看完了信抬起头来,她询问道:“父亲与你说什么了?”
“都是朝堂的事,叫我好好办差。”
林瀚将信折起来塞进胸口,又转而询问起顾诗兰:“今日只顾着为三嫂高兴了?”
顾诗兰立即被转移了话题,颇有些兴奋地将白日里喜鹊的猜测告诉了林瀚,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喜悦:“我也是没想到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情,刚巧那婆子要找女儿,刚巧香菱就与她这么相似。”
林瀚则是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思忖许久才开口:“还是得提前派人查探一番,最好与那婆子比对一下特征,查探一下情况,才好叫她们二人见面,否则好心办坏事,倒叫一对满怀希望的苦命人又落了空。”
“夫君说的对,明日我便派人去查。”
顾诗兰也按捺住心底的急切,打算明日派喜鹊走一趟。
次日一早,喜鹊就领命出门了,一直到下午才回来,她不仅在外头吃了午膳,还抱着一包东西回来了,进了屋打开一看,全是糖果子。
喜鹊端着茶碗狠狠喝了两杯,才去跟顾诗兰回禀情况。
“……夫家姓甄,名为甄费,字士隐,早些年还有名士之姿,可随着独女被拐,家中又失火烧光了家财,就有些疯癫了,后来跟这个瘸腿道士出家去了,这个婆子则是姓封,娘家是姑苏的,说她的女儿本名甄英莲,长得很是可爱,最大的特点便是眉心一点朱砂痣。”
顾诗兰瞪大了眼睛。
那香菱别的特征没有,眉心那一点朱砂痣,却红的好似滴血一般。
难不成竟真是母女?
倒是林瀚听了觉得很是意外,竟又是个甄家……
这甄氏一族在金陵到底还有多少隐藏在深处的族人呢?
第109章 红楼109
喜鹊回禀之后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又被顾诗兰派去针线房跟香菱说起此事。
香菱听闻后先是一愣,随即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抬手接着自己的泪珠,神情很是茫然:“喜鹊姑娘……我着实已经记不得小时候的事了,我从有记忆起便是跟着爹……那个人做丫鬟。”
所以她压根不记得自己的母亲是谁,自己又是哪里人。
“你别怕,不管是不是,总得见一面才是,你与她长得像,眉心又有朱砂痣,光这两点就有大半可能是亲母女,万一见了面是真的,你们也算是苦尽甘来母女相认,若不是,也是给彼此一个念想,正好她没女儿你没妈,若你们俩愿意,认个干亲也行,不愿意也可一别两宽。”
喜鹊温言软语的劝慰:“总归有奶奶撑腰呢。”
香菱略有些迟疑的点点头,随即泪水却又落下的更厉害了。
喜鹊叹息,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你又何苦哭泣,你好歹还有认妈的可能,我们这样的,连妈在哪儿都不知道呢。”说着,喜鹊也跟着红了眼圈。
香菱摇摇头,说道:“我只是怕我这副残破的身子,真认了妈会叫妈伤心。”
她已经不是姑娘家了,身子破了,日后想要嫁人都是不能,可偏偏破了她身子的男人如今已经死了,她连怨恨都找不到人怨恨,心中很是悲凉。
“别胡思乱想了,你能活着,对你妈母亲便是最好的了。”
香菱长长舒了口气,到底将喜鹊的话给听进去了。
又过了两日,喜鹊才出门将封氏带了回来,看的出来封氏很紧张,身上的衣裳虽然有些旧,却很干净整洁,头上花白的头发也用一块清布碎花小方巾裹着,鬓角间戴了一朵褐色绒花做压鬓。
显然,她已经认真打扮过了,就为了给女儿留下个好映象。
香菱也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在前头奶奶与封氏说完话之后,才跟着喜鹊背后走了出去,只听见奶奶的声音:“香菱,抬起头来。”
她便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抬起了头。
随即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裹了进去,耳边传来嘶哑的哭嚎声:“我的儿啊……是我的英莲,就是我的女儿英莲呐……”
封氏哭了很久才停下。
香菱也被引得不停呜呜咽咽的哭,母女俩抱在一起,只是封氏哭的撕心裂肺,香菱却是一脸茫然。
她被拐走的时候太小了,后来许多年都是跟拐子生活在一起。
她长得好看,拐子总想将她养大些卖去大户人家做丫鬟,说不得日后还能凭借一张脸给公子哥做通房,他这个当‘爹’的便能跟着享福了,可谁曾想,她确实如拐子所想越长越好看,甚至引得一个公子哥要迎娶她做正房,却又被另一个公子哥看中,两个公子哥相争,如今二人皆亡。
拐子也没了性命,这辈子是当不成富贵人家妾侍的‘爹’了,更别说享清福了。
封氏的眼睛肿的没法看,手却一刻不松的拉着香菱,只是她眼睛本就不好了,如今这一哭,直接成了睁眼瞎,张开手就想要去摸香菱的脸。
香菱不知为何,心酸的厉害,主动将脸迎了上去。
封氏摸到了香菱的脸,这才浅浅地笑了,然后便对着顾诗兰的方向猛地跪下磕头:“多谢夫人,民妇多谢夫人襄助,才能得以与女儿团圆,自从孩子被拐走那一日起,民妇便日日哭,夜夜哭,眼睛都快哭瞎了,本以为这辈子再没有了希望母女团圆,却不想还能有再见的一日,都是夫人的菩萨心肠,给了我们母女再团圆的机会。”
顾诗兰赶忙让人去扶封氏。
等她站起来坐下后,才开了口:“我听闻你说话,也不似普通人家出身。”
“夫人容禀,民妇的夫家姓甄,乃是金陵甄氏出了五服的族人,因老太爷有些能干,家中资产颇丰,民妇的丈夫又是老太爷老了得来的独子,养的虽不纨绔,却也不是什么大志向之人,每日要么赏花要么种竹,喝酒吟诗,不似俗物,民妇嫁的早,生的却晚,三十六岁才生了英莲,年纪大难产伤了身子,便也只得了英莲这么一个女儿,夫君老来得女对英莲很是疼爱,对民妇更是妥帖照顾,所以英莲丢失后,民妇与夫君伤心欲绝,便到处寻找。”
说起当年事,封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她的心底五味杂陈,对甄士隐有爱又有恨。
她爱他从未有过嫌弃之心,恨他懦弱只会逃避,当年葫芦庙大火,烧光了家产,原本还算镇定的甄士隐不过几日就疯了。
封氏哭诉:“他哪里是为了女儿疯了,他是为了他的快活日子一去不复返而疯了,最后还跟这个疯疯癫癫的道士,说走就走了,将我一个孤苦无依的柔弱妇人,扔在这凡俗红尘之中。”
香菱抱着封氏哭。
母女二人久别重逢,顾诗兰便叫人将耳房收拾出来,给她们母女俩叙旧。
等她们出去了,才叫人将早已眷写结束的记录用信封装了起来,让小厮给送去给林瀚去。
如今林瀚日日去江宁织造府里与卫若琼碰头,二人正想办法打入甄氏内部呢,甄士隐这一脉虽然早已出了五服,但到底同为甄家人,若是求上门去,想来甄家也愿意搭把手。
林瀚拿到记录后便激动的一拍桌子。
卫若琼抬起头来:“怎么?”
眼底满是茫然。
自从他来了金陵后,每天不知要干织造的活儿,还有不少私底下的活儿,密旨是一封一封的接,事情是一件一件的干,就没听说过皇帝给他什么赏赐。
看见林如海升官他心里那个酸呐。
都是心腹,咋待遇差这么多呢?
不过卫若琼也知道,自己和林如海的性质不同,皇帝以后不会薄待了他,可夜夜忙到半夜三更,连房间都没空回,日日宿在书房,他什么时候才能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早知道当初就不违抗母命,死活不成亲了。
如今这苦逼单身汉的日子,可真是难过的很。
“我家夫人前些日子买了个女婢回家做绣娘,却不想竟是甄氏女子。”说着,林瀚将书信递给卫若琼,在卫若琼仔细逐字逐句往下看的时候,林瀚又说道:“说来也是巧,卫兄可知前些时候闹得沸沸扬扬的‘冯薛争女’之事?”
“这自是知晓的。”
卫若琼视线未曾移开,而是继续看着记录,嘴却立即解说道:“此事可是闹得很厉害,据说京城那边都有人插手了,冯家还是有点儿门路的。”
林瀚却是摇摇头:“哪有什么门路,不过是凑巧罢了。”
“哦?”
卫若琼来了兴致。
林瀚喝了口茶给解释道:“那薛家的薛蟠乃是京城荣国府二房王夫人亲妹妹的独子,早年祖上有个紫薇舍人的爵位,专门负责为老圣人监视江南官场的,属于老圣人的耳目爪牙,奈何天不假年,早早便得了急症去了,留下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还算能干,借着父辈余荫开始跟内务府做生意,这老大呢,是江宁织造府的合作商,几乎垄断了江南布匹生意,老二则是负责为老圣人天南地北的寻找天材地宝……”
林瀚将薛家的发家史娓娓道来,他人在金陵,看似每日悠哉哉,实则却摸清了不少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