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死,谢毓也没有原谅明湘雅当初和纪嘉昀违背她私自离开的事。
这样强压之下教育出来的孩子,注定是情感淡薄的。
明晞不知道明湘雅此时心里是什么感受,比起她这个半路杀出的孙女,谢毓却是明湘雅亲生的母亲,一手将明湘雅培养长大。
但谢毓临终交代后事的口吻,更像是上级对待下级那般冰冷生硬,嘱托和执行任务的公式化。
没有关怀,没有问候,更没有医院司空见惯的,亲人离世时病床前声嘶力竭的痛哭挽留。
她不知道明湘雅还会不会感到难过,或许明湘雅早就已经麻木了。她或许对纪嘉昀也不剩一丁点的爱了,只是一种执念,当初年少轻狂,对美好爱情可笑的想象。
明晞知道明湘雅会答应的,就像当初明湘雅答应谢毓回到南城,狠心与最爱的男人疏离,把她当作一件补偿品,认同谢毓提出与林氏联姻的合作。
明湘雅是谢毓亲手培养出来最完美的接班人,这些年来,明湘雅变得越来越像谢毓。
“好。”
很久很久,病房里传出明湘雅的回应声。
低哑的,疲惫的。
明晞听着,一颗心像是坠到了冰湖底处,身体仅余的一丝温度也随之散去。
明晞忽然记起那时谢毓对她说的,她生在明家,这是她的命。
明湘雅已经认命了。
明湘雅从病房出来,连夜的奔波让她看上去十分疲惫。但她是个十分美丽的女人,精致妆容和华贵的衣装,撑起了她那份与生俱来的高雅和气质。
明晞缓缓站起身,攥着裙摆的指尖无声收紧,低声喊:“妈。”
明湘雅静静看着她,漂亮的眼瞳不杂丝毫波澜。没有责备她在晚宴上为什么违背谢毓的意思,也没有责备她为什么私自离开。
只是语气很淡地说:“刚才你外婆在里面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明晞抿了抿干涩的唇,仍是那一句:“我不会嫁给林文枫的。”
明湘雅说:“现在集团的情况你多少应该知道一些,资金的缺口越来越大,供应链断裂,再这样下去,长明的声誉迟早只是一具虚壳而已。”
“所以我就应该嫁给林文枫吗?就为了拿到和林氏的合作案,让长明继续维持下去?”明晞不可置信地摇头,怔然地说,“可我根本就不喜欢林文枫!”
明湘雅疲惫地闭了闭眼,“小晞,你不能这么自私,事关整个明家……”
“我自私?”明晞竟忽地笑了,眼眶泛起酸红,“到底是谁自私?您怎么不去街上问问,有几个妈和外婆,像你们这样,为了集团利益不惜卖女求荣,就为了维护你们那些虚荣的面子!当初外婆为了止住外界流言硬生生拆散你和爸爸,现在您为了集团利益要把我嫁给林文枫,这样您和外婆当年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
明湘雅脸色很难看,“小晞,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说话?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不管爸爸妈妈将来是什么关系,妈妈都是爱你的……”
“不要再说你爱我了!”明晞内心痛苦,眼泪落下,“你爱的是你的利益,你们总是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让我学这个,学那个,接触这个接触那个,可你们从来没问过我想不想要,喜不喜欢。妈,我也是个人,我也有思想,有喜怒哀乐,您有没有……有没有哪怕一次,真正听我说的?”
良久的对峙无言。
明晞通红着眼,明湘雅无声静默。
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明湘雅说:“你就是喜欢那个男孩子,是吗?”
明晞没有做声,双拳捏紧,脊背倔强。
明湘雅静静说:“你现在想选择的路,妈妈当年走过,很苦,很累。一段不被祝福的感情是不会幸福的。我不能确定你将来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被伤害……我是你妈妈,我不会害你,我希望你过得无忧快乐。”
“林家有能力,有背景,林文枫是同龄孩子里最出挑的。你从小什么都不缺,很难去体会普通人朝九晚五,每月靠杯水车薪的平凡生活。爱情只是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你们现在还小,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将来呢?那个男孩什么也没有,你得跟着他一年一年的熬,以后出门不能坐专车,只能跟着别人一起去挤公交地铁;你住不起豪宅,只能跟他窝在十几平方米的出租小屋里,和其他人一起共用卫生间和浴室;你们吃不起高级西餐和法国私厨,只能去坐街边小摊。”
“这是你想要的吗?”明湘雅声音平静,却像刀子一样尖锐刺穿她的心,“为了和一个区区认识了几十天的男孩,你就要和妈妈站在对立面上吗?”
明晞喉咙哽咽,启唇想反驳,可明湘雅的话太过犀利,她竟一下子找不到反驳的余地。
她红着眼,艰难而缓慢地开口:“这是我的人生,您不能用您的过往来圈束我的选择,这样对我们不公平。您走过的路,留下的遗憾,不代表我们也会一样。我喜欢他,只是因为他是顾霭沉。和他将来开什么车,住在哪,吃高级西餐还是街边臭豆腐都没关系,我就是喜欢他,单凭这一点难道还不够吗?”
“你——”明湘雅语滞,和她说不清楚,也没有耐心了。她说:“妈妈现在不是在和你商量,不管林氏和长明的合作案谈不谈得成,你都必须嫁给林文枫!”
“我不要!”明晞崩溃大喊。
明湘雅心又气又痛,不明白向来乖巧听话的女儿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她上前攥住明晞的手腕,“你现在就跟我去林家向林董事长和林夫人道歉!”
“我不去!”明晞哭喊挣扎,死死抠住墙边的扶手,不让明湘雅把她带走。奋力挣脱之间,她竟抬起明湘雅的手背咬了一口!
“你——”明湘雅不可置信,和她说不通道理。心头气急,扬起手便要落下去——
明晞下意识闭上眼,把脸扭开一边。
意料之中的掌掴并没有落下。
一道修长的身影挡在了她身前。
顾霭沉拦下明湘雅高高扬起的手,平静地看她,“阿姨,请您不要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顾总快长大吧qaq
第31章
面前男生维持着平淡礼貌, 只轻轻用手腕挡住了她的动作。
衬衫袖口下, 露出他右腕上狰狞难看的疤。
明湘雅微怔, 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复杂。
她觉得这个男生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但她清楚这个男生的来历, 他们原先应该并无交集。
明湘雅缓缓收回手, 落在身侧,一阵无言复杂地看着他们。
明晞悄悄在身后攥他衣摆, 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顾霭沉没说话, 明湘雅先开口道:“你就是顾霭沉?”
“我是。”顾霭沉平静地应。
明湘雅无声打量他, 她久居高位, 生来一副淡雅高贵的气质,说话做事滴水不露,只要她不愿意, 旁人很难从她面上揣测情绪。
明湘雅说:“我听说,你在校成绩很优秀。甚至超过了小晞。”
明湘雅语调平和, 听不出情绪起伏, 这样僵持不下的谈话氛围,她的态度更像是久未归来,长辈对家中小辈真切的关怀。
明晞搞不懂明湘雅话中意图,她只知道以明湘雅的性格,绝不是轻易被说服之人。
明晞心里不安,低喊道:“妈!”
“他是你喜欢的男孩子,”明湘雅看向她,“妈妈想多了解一下他, 这样也不可以吗?”
明晞语滞,从小接受的教育让她对长辈有种天然的尊敬和服从,何况明湘雅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她找不到反驳的余地。
顾霭沉牵住她的手,在掌心里捏了捏,安慰道:“没事。”
明湘雅看见他们相扣的手,两三秒的时间,目光不动声色地移开。
她说:“我知道在你们这个年纪,男女孩子之间彼此喜欢是很正常的事。但你们还小,应该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小打小闹可以,但要是不小心玩出了火,把你们的未来前程都搭进去,将来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阿姨,我从来没有想过玩。”顾霭沉和明湘雅相视,没有丝毫退缩地说,“我对小晞是认真的。”
“认真?”明湘雅笑了下,不以为意地反问,“你要拿什么来证明你的‘认真’?你和小晞同龄,最多,你比她大上那么一些,在我眼里你们还只是个孩子。她从小被家里保护得太好,难免有些娇蛮任性,离开了明家,将来你能给她一样的物质保障吗?你能保证她不会受苦受累,不会受委屈?”
“我能。”顾霭沉没有犹豫地说。
明湘雅无声地看着面前淡泊宁静的少年。不过十八岁出头的男孩子,穿着和别人一模一样的白衫校服,模样清秀,骨架子已有初成人的高拔和硬朗。
本该正是青涩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这样狂妄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种十拿九稳的笃定。
饶是明湘雅这样身份的人,也没当即下断语反驳。
能进入长松中学的,十个里有九个的学生家世显赫。
有那么一瞬,明湘雅竟感到惋惜。他那样出类拔萃的成绩,要是他出身煊赫世家就好了,或许她反对的态度就不会那么强烈。
偏偏,她清楚这个男孩的身世。
她不能把自己孩子的未来,赌在一个一无所有的男生身上。
再开口时,明湘雅态度依然坚决,话语却软了几分,“你养父母的事我很遗憾,我也很尊敬顾先生和他妻子在建筑学界的贡献。你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你们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阿姨所做的决定都是为了你们好。”
“这样,你跟阿姨说,你将来想念哪所学校,需要阿姨怎么帮助你,你尽管开口。”
明湘雅一番话说得隐晦,但明耳人都能听懂,她这摆了明是要拿钱砸人。
明晞不可置信,在一个男生最骄傲的年纪,怎么能拿钱去羞辱他?他怎么能受得了?
“妈!”明晞着急想上前,被顾霭沉攥住手腕。
他还是平静的模样,没有半丝波澜。维持着和长辈交谈的礼貌,“阿姨,谢谢您的好意,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去争取。”
缓缓地,顾霭沉侧头望向她,隔着窗外傍晚柔和的暮光。他眼底的温度似水柔软,“我喜欢明晞,所以关于您的要求,我可能没办法答应。”
明晞微怔,低下头,看着彼此十指相扣的手,温暖的安定从他掌心里传递。她被他紧紧握着,就仿佛有了与全世界对抗的勇气。
她好像什么也不怕了。
-
离开医院,两人在公交站等车。这样跑出来,算是与明家彻底宣战了,他们总不可能回去原来的地方住。
衣服物品都还在家里,他们得回去一趟收拾。
明晞说她从没坐过公交,纯粹出于想气一气明湘雅的心态。明湘雅在医院对她说的那番话,没有专车怎么了,她一样也能搭公交地铁。
正值下班高峰,公交车人满为患,像是塞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你攘我一下,我攘你一下,大家随着车子的启动刹车前扑后拥。
明晞倒觉得好玩,没去扶头顶上的把手,跟着人群前后海潮似地浪荡。前边红灯,司机一脚急刹车,她整个人踉踉跄跄地朝前栽去。
顾霭沉手快,一把将她捞进怀里。
明晞抱着他的腰,在他怀里咯咯咯地笑。
顾霭沉捏了捏她的脸,“还笑,等下撞到别人。”
“噢,不笑了。”明晞玩得累了,在他怀里安静靠着。他身高挺拔,窄腰精实,就这么抱着,比那些扶手围栏都要可靠。
她抬头望他,“你今天突然出现在医院里,吓了我一大跳。”
“来晚了。”顾霭沉揉揉她的发,声线温柔。
明晞摇摇头,“你来了就好。”她好奇问,“我在医院里跟我妈妈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听到一些。”顾霭沉如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