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蓦地想起定海。
如果别的不再提,那夜的烟花,却真的是绝美。
那年的定海,日子是个好日子,新历跨年,12月31日。
那天的定海人潮涌动,他们聚在一块,酒足饭饱,守候新的一年。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梁月终于决定跟蒋泊舟尽诉衷肠,一腔余勇交付,叫生死性命都愿由他来决断。
又比如定海市的世纪码头上,跨年烟花耀眼,却不及在漫天绚烂的火树银花下拥吻的蒋泊舟和薄绛,能够彻底让梁月一瞬心思如灰。
又比如,梁月抽完了人生第一支烟,喝下了人生第一杯龙舌兰。
跟尹阙一起。
第二天她被尹阙牵着手从酒店房间走出来的时候,被陆和渊撞了个正着。尹阙说她现在是他的女朋友了,她看着陆和渊那复杂眼神,到最后也没有说过一个字的反驳。
陆和渊今夜已经算是将脸皮撕破,何绵绵自然跟陆和渊吵了一架,想了许久,还是给梁月打了电话。跟何绵绵把当年的事情再行复述时,梁月也没想到自己能那么冷静。
那一瞬她才发现,原来真的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自己去把事情想一遍,要远比被别人挑明戳破,要来的没那么沉重。
当年在定海倒底发生了什么,也许无论是梁月还是蒋泊舟,抑或是陆和渊,都不能够知道全部。每个人知道的,都不过是拼图中的一星半点。
何绵绵知道的尤其少,连跨年她都是在酒店房间里头度过的,低烧不断,浑身无力,都赖前半夜喝的酒和吹的风。
最开始是何绵绵艺考结束,新年在即,蒋泊舟提出去定海跨年。他的家乡,梁月自然不会反对,何绵绵满心都是定海的跨年烟花,陆和渊自然向来顺着何绵绵的心意。
当然,还有一个人,尹阙。
尹阙长什么样子,梁月现在闭着眼睛都还能清清楚楚地描绘出来。她不到五岁,母亲梁佩华托关系改了她的出生日期,硬是塞到跟尹阙一个小学读书。
一个学校,一个班。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如此。无论她说什么,梁佩华只会告诉她,她要比尹阙好,要考得比他好,比赛要比他强,连辩论都得选反方辩题,要将他比下去。
后来还是父母在争夺她的抚养权时,她偷听到的,尹阙的父亲和梁佩华有娃娃亲的婚约,可惜男方悔婚,另觅佳人。她母亲梁佩华一生要强,怎么能将这口气白白吞下。
巧的是,尹阙跟蒋泊舟却是早就相识,两人虽是年龄上差了一岁,可两家在彭城住对门,倒底没妨碍两家的孩子一起玩泥巴。大约蒋泊舟回彭城读书,最开心的,莫过于尹阙。当初的尹阙和蒋泊舟,亲密更甚于现在的陆和渊与蒋泊舟。
现在回想,若是没有蒋泊舟,只怕梁月跟尹阙一句话都不会说。
那时在国外,汪释跟梁月说,尹阙也出国了,还告诉她,在蒋泊舟面前,最好别提尹阙。此时的彭城,蒋泊舟身边狐朋狗友不比当年少,却当真没了尹阙的身影。
细细想来,当年的定海,是他们五个人最后相聚的一次。
那年,五个人从彭城飞到定海,落了地,蒋泊舟忽地说蒋家有事,一下子就不见了身影。
可尹阙却告诉她,蒋泊舟是为着个女孩子回定海跨年的。
高中女友,也不知是不是初恋,姓薄,单名一个绛,赤红色的绛。
梁月起初觉得她的名字很漂亮,最开始的印象也不过如此——蒋泊舟的女友们中的一个。
缓慢绵长的酸,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梁月早不记得。可真的看见薄绛那一刻,梁月才知道,原来她从来都没有习惯那样的酸,甚至说,痛。
亲眼见过薄绛之后,她总在问问题,而尹阙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薄绛与蒋泊舟家世相仿,薄绛的父母与蒋泊舟的父母相识,薄绛和蒋泊舟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薄绛和蒋泊舟高中重逢,薄绛和蒋泊舟相知相恋,薄绛也说要来彭大读大学……
薄绛,薄绛,薄绛。
这个漂亮的名字刀子一样,狠狠将伤口刻在她心上。
抛却身边数不尽换不完的女友,薄绛就是一个女版的蒋泊舟,家世、样貌、才能、谈吐……无处不耀眼,无处不令人神往。
薄绛才不是蒋泊舟的女友中的一个,蒋泊舟会抛下女友来陪梁月吃饭,飙车副驾驶更是独独留给了梁月。但蒋泊舟却并没有放下薄绛,反倒是让梁月孤零零一人。
想起那些,梁月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其实又何必问?不过第一眼,梁月便知道一颗心被嫉妒和自卑抓挠得鲜血淋漓是个什么滋味。
疼,疼得入骨。疼到十年之后,伤口看似愈合,一旦触碰,撕开便又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身后蒋泊舟似乎要翻身,低头在她的肩胛骨上拱了拱,这才面向另一边,呼吸重新归于平稳。
梁月坐起来,掀被下床,把蒋泊舟的睡袍套上。没有拖鞋,木地板凉得让人头皮发麻,她仍旧往外头走去。
主卧浴室里头干干净净,一只漱口杯,一支牙刷,剃须刀漱口水放在柜子里,看不见半分别人的痕迹。
梁月伸手,指尖在碰到那牙刷手柄的一瞬收回。
一个念头无可避免地袭来,将方才涌起来的半分欣喜都冲散——这间房子里只有蒋泊舟一个人,不过是因为蒋泊舟温柔乡众多,也许这一座,独为她梁月所设。
正如数不清金屋,藏着数不清的娇。
她梁月不过其中一个。
梁月摇摇头,将热水器打开,草草冲了个热水澡,将不悦与委屈稍稍冲刷,还是把蒋泊舟的睡袍穿上。楼下有她穿的拖鞋,衣裤散乱,她弯腰把衣服都捡起来,放在沙发一角。
她下意识地往自己的大衣里头摸过去,手探进衣兜,只捞到打火机,这才意识到,烟早没了。
蒋泊舟的烟辣,她并不喜欢。可此刻烟瘾上来,催着梁月又把蒋泊舟的烟盒翻出来,抽出一支来,坐在沙发扶手上,就低头把烟点燃。
烟雾缠着指尖,被外头阳台吹进来的风打散。刚刚门都没来得及带上,风吹着落地纱,飘得有点惹人心痒。
梁月吐出一口烟雾,只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得的震动声响。
是沙发上的手机,她的。
梁月扭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这个点,谁那么有空?
她站起来走过去,从沙发上摸起面朝下的手机。她没有存这个号码,一串陌生的数字,她还以为是骚扰电话,又来催着她买房贷款。
电话没停,带着锲而不舍。她这才接起来。
那声音像是远古传来的,陌生,却一瞬唤起她的回忆。
“阿月,你终于回来了。”
她下意识喊出那个名字,“尹阙?”
第16章 第16朵玫瑰
梁月一睁眼,看见的就是那盏缀满黑白色吊饰的灯,挂在天花板上,垂下来,仿佛压着这张双人床。阳光从窗纱外头透进来,打在黑白色的吊饰上头,折射打到房间的雪白墙壁上,五彩斑斓的,万花筒一样。
她盯着那光亮,终于想起来自己现在在彭城,蒋泊舟的家,蒋泊舟的床上。现在这顶令人倍感压迫的黑白吊灯之下,小小天地,是她昨夜的栖身之所。
勉强栖身,算不得安稳,叫她紧张害怕,连梦中都不得安宁,担心不小心会褪下盔甲。
外头传来淡淡的咖啡香。梁月翻身,伸手摸向身侧,被窝里头残存的温度早就挥发殆尽,叫她松了一口气。
所幸,这不是她在彭城唯一的栖身之所。梁月如是想。
梁月掀开被子,坐起身来,衣裙都在楼下,手边只有蒋泊舟的衣柜。她挑了件衬衫套上,抓了抓头发拢到颈后,踢开旁边的灰色毛拖鞋,赤着脚走到浴室里头。
两个杯子两支牙刷,旧的那只已被抛弃,换了一对电动牙刷。一黑一白,比肩站在柜中。
梁月看着那支白色牙刷,一瞬间有些怔愣。打开旁边的柜子,洗面奶,爽肤水,一套皆是全新,贴着他的剃须泡沫还有须后水。
梁月有些恍惚,昨天她说了什么来着?总不会是答应蒋泊舟要求的话。他要她住下她就肯?梁月只暗忖蒋泊舟兴许脑子坏了。
咖啡香渐渐浓郁,梁月沿着它走下楼去。
一楼,咖啡机安稳运作,平底锅上的鸡蛋滋滋作响,夹杂着碗筷碰撞叮咚。还真像一个家——清晨,阳光,早餐。
蒋泊舟把咖啡倒出来,一手端着一只马克杯,从厨房走出来。一偏头就看见梁月站在楼梯上,扶着楼梯扶手。
她站的位置高,他得抬起下巴来看她,他的黑衬衫将她罩住,领子松松,半掩在栗色卷发里,半掩着分明的锁骨。下摆摇曳,堪堪将她的大腿半遮半掩。
“醒了?”蒋泊舟将咖啡放到餐桌上,香气浓郁,马克杯和桌面相磕,发出沉沉两声。
梁月“嗯”了一声,将剩下的几阶楼梯走完。
蒋泊舟看见她的脚,眉心皱起来,他记得他把拖鞋放在了床边,梁月不该看不见。
“衣服在烘干机里头,要等一会儿。先吃早饭吧。”
蒋泊舟说着,脚下却没动,里头鸡蛋与热油发出的滋滋声渐渐变弱。他等着梁月走到她面前。
她自然不扫兴,脚尖一抬就站在他的拖鞋上,扯着他的衣摆,抬头迎上他的吻。
蒋泊舟捏着她的腰,衬衫料子滑,贴着她的胯骨。
他轻轻靠近她耳边,说了声“早安。”
她的手指还勾着他的衣服,早晨醒来,声音都浸着水一样柔,“里头火关了吗?”
蒋泊舟自然听得懂,贴着她腰的手愈发放肆,笑容更是带上痞气,另一只手捏上她的下巴,“早知道刚刚就关了。”
梁月努努嘴,手指贴着蒋泊舟的嘴唇摩挲,“可惜了。”
蒋泊舟将她腰线一掐。
梁月似有察觉,低头握住蒋泊舟的手指,看见他右手上,荆棘玫瑰一朵,将无名指缠绕。
梁月笑他:“这是女戒。”
蒋泊舟却说:“那要不然我再送给你来戴?想得美,我可舍不得。”
梁月一嗤:“又旧又丑,我才不要。当初也是你要买的,我才没有送给你。”
“胡说,你那时候眼睛明明说了喜欢。”蒋泊舟又补上一句:“喜欢得不得了。”
梁月嗤笑,不再回答。
他的脚从拖鞋里头抽出来,由得梁月踩着他的鞋站着,换他赤着脚,走到厨房去把剩下的早餐端出来。
梁月在饭桌边上坐下,捧起马克杯啜饮咖啡。
西多士,溏心蛋,配上温热黑咖啡,搭着水亮的生菜。蒋泊舟做早餐一周都不会重复,梁月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套,在国外时也时不时想起,自己做时,却连个鸡蛋都煎不好。
筷子划拉开溏心蛋,温热的蛋黄渗透进西多士里头。梁月吃得欢,直将手指一个个舔干净,嘴唇上沾上蛋黄,被舌尖一卷入口中,舒服得要眯起眼睛。
蒋泊舟只觉得看着她吃也能觉得满足,放下手里的马克杯,问了句,“中午想吃什么?”
半只西多士被捏在手指间,停在唇前。
“我要搬东西去何绵绵那里,午饭嘛,在那附近随便找点什么吃好了。你有什么推荐吗?我看她家楼下有一家东南亚菜,那里你去过吗?”
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要我与你长相厮守,我劝你不如白日做梦。哎,顺口提一句,今天天气挺好的。
蒋泊舟只觉得自己仿佛踩了个空,怒意上来,直叫他咬牙。冰箱里躺着的牛排,浴室里摆着的牙刷与牙杯,甚至他今天准备跟她一起去买睡衣与拖鞋。
不止,他连以后两人共同养猫狗爱宠的品种,都在精密筹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