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虞垂着眼,望着病床上那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内心却像是被一只机械手臂抓住,泛起一阵冷意。
突然之间她明白:这真是一个恶毒的选择题。
或许那些人就是故意要这样做。
当夜发生的事,已经彻底死无对证。既然没有证据,怎么解释都说得通。傅奇究竟有没有背叛,最终就只看两个字。
看池晏的选择:
看他是相信,还是不信。
设身处地,即使是她自己,也不可能完全信任傅奇。
可是往日里与他朝夕相处的画面,慢慢地浮现在松虞眼前:她记得有一次自己故意为难他,让他一次次地跳海,他还真就照做了。到最后整个人都泡得脸色发白,嘴唇发抖,依然毫无怨言。
这样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会背叛她和池晏,会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夜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送死吗?
松虞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我知道这是你的事,我不该多嘴,但你至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不要轻易做出这个决定……”
话还没有说完,池晏从背后抱住了她。
一瞬间,松虞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感觉到他将头埋进她的颈项里,过分依赖的姿态。温热的呼吸,沿着耳廓游移到锁骨。
莫名地,松虞却感到心疼。隐隐的抽痛。
心疼傅奇。但更心疼池晏。
假如她和这个年轻人,只是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都心存不忍,那么池晏呢?傅奇跟他的时间更久。他也是人,他也有感情。
但他被硬生生地推到了这个位置: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看着他的落败。不仅兄弟们都死了,他还被迫要将矛头指向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人命关天的事。不能怀疑,但也不得不去怀疑。
理智,猜忌,权衡。
这一切,一定都像刀子一样,血淋淋地剜着他的心。
“我知道。”她听到池晏说。
他的手臂慢慢收紧。
声音亦是低哑和含糊的。
“如果你需要的话,”她轻轻地说,“好歹傅奇也跟在我身边一段时间,我还算了解他。”
他低笑一声:“所以呢?你相信他?”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希望自己可以相信他。”
“希望。”池晏淡淡一笑,“很可惜,我们的世界,没有希望。”
松虞噎了一下。一时之间,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心好像又被揪住了——因为这毫无感情的声音。
“那我们就等一等再做决定。”她低声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们。
不知为何,这个词取悦了他。
池晏“嗯”了一声,蜻蜓点水地吻她的锁骨,更含糊地说:“好,等他醒了再说。”
柔软的唇贴上来。
像是一块小小的熨斗,她被狠狠烫了一下,但到底不忍心推开他。
交叠的玻璃面里,她看到自己,和拥抱着她的男人。
男人低着头,眼中尽是晦暗,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明明是灯火通明的病房,四壁皆是刺目的白,只有他们站在虚幻的阴影里。身后便是一道漩涡,侵扰着她,勾缠着她。
他在想什么?
她不知道。
但突然之间,池晏翻过身来,抓住松虞的胳膊,拖着她往前走——
砰。他近乎蛮横地用肩膀撞开了一扇门。
将她随便拖进了哪个杂物间。
门又被狠狠砸上了。
一声巨响。一片黑暗。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让人眩晕。
接着是疾风骤雨般的吻。
他将她按在门背后,按住她的手肘,额头抵着她的脸,十指交叠。
这姿势应该是温柔的。
但他狠狠地压住她的唇,吻她,咬她。最原始的,最本能的,最凶猛的攻城掠地。堵住她的呼吸,吞咽她的气息。舌尖相抵,太大胆的纠缠。
接着是他的手。手指灵巧地伸到她脑后,伸进她的头发里。搅乱了她柔软的发丝,肆无忌惮地将发髻扯开了。
啪的一声,束发的绳子不知掉到哪里。一轮满月被他揉碎了——月光也倾泻而下,顺着他肆虐的指尖,缓缓地流淌下去,在这没有光的房间。
有一瞬间,松虞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巨大的氧气瓶:他们站在高山上,海拔太高,空气稀薄,日光刺眼。于是这个高大的男人,只能紧紧地压着她,向她掠夺,向她索取。
她被迫承受着这近乎令人缺氧的吻。
起先是太过激烈,太身不由己;但慢慢地,她顺应了他的节奏,他的心跳。他们的身体都化作同一频率。
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种情绪的罅隙:究竟该如何对待傅奇,信还是不信,此刻他也没有答案。
而那些说不出口的犹豫和踟蹰。
都被压在唇舌之间。
他在暗夜里行走了太久。
所以一旦看到光,本能也只有吞噬。
无尽的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池晏终于放松了对她的桎梏。
终于恢复了呼吸。她头晕目眩,挣开他的手,下意识地往旁边靠,没想到“砰”地一声,猝不及防,直挺挺地撞上了一只巨大的架子。哗啦啦的声音,一大堆东西摔了下去。
而她的半边身子都痛得一麻。
池晏低声一笑,长臂一伸,又把她捞进了怀里。
按住她的手,取而代之的是他温热的掌心,紧紧按住她的皮肤。他垂着眼,懒洋洋地替她揉肩膀。
“痛吗?”
松虞老老实实地说:“痛。”
他笑得更愉悦。
但终于,某种郁结的、烦躁的心情,近乎失控的破坏欲,在这一刻,彻底地消弭殆尽。
他们相拥着彼此,在这狭窄的杂物间里,在刺鼻的消毒水里。密不透风的黑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什么都不用说,语言都是多余的。
过了一会儿,池晏终于揽着她的肩,重新拉开了那扇门。
“我让人先送你回去。”他说,“你还有事,是吗?”
松虞:“嗯,去找一个剪辑师。”
她往外走,脚边却突然踢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把坏了的锁。
这时松虞才意识到,刚才池晏真是硬生生把门给撞开了。
真够疯的。
松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叮嘱道:“如果他醒了,记得要告诉我。”
“好。”池晏勾了勾唇,声音已经变得平静。
松虞转身离去。而他仍然站在原地,长久地凝视她。
走廊的每一束灯光,都照耀着这单薄而纤细的身影。
只是当她彻底消失于尽头,一切就又回到黑暗。
*
松虞离开后,池晏去做了一次全身检查。
这是他名下的医院: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真正放心。
但体检结果却很好。
“恭喜你,Chase,你的身体并没有任何问题。即使你现在拿着这份报告去参军,对方都会举起双手欢迎。”
池晏嗤笑一声:“参军?他们也配?”
医生:“咳咳,我就是打个比方。”
“至于你所提到的失眠,从身体监测记录来看,最大的可能性,的确只是精神原因:压力过大,忧虑过度。你知道吗?从前还有一种心理疾病,叫做「大选焦虑症」……总而言之,尽量试一试我推荐的行为疗法……”
池晏没再说话,端详着手中这份详尽的报告,神情平静。
但医生很快话锋一转,声音又变得严厉:“但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有义务提醒你,无论你的失眠多么严重,都不可以再去尝试那些精力药剂了。就算这种新型药物,短期内的确看不到副作用,但也不可能是万能药剂,一定会对你的身体有影响。”
池晏不置可否地问道:“比如呢?”
“暂时我也无法确定。”对方叹了一口气,“我只能推测,你的中枢神经系统会受损,也许会导致躁郁、易怒、焦虑、紊乱……”
“有可能做噩梦吗?”
“当然。”
他又“唔”了一声。
他的确用过几次精力药。当时他彻夜失眠,白天却要频繁地出入公众场合,没办法,总不能在镜头前显出疲态,只好靠药物来支撑。
所以这听起来是个很合理的解释——但是,太合理了,天衣无缝,反而可疑。
而他从来不只满足于浮在表面的答案。
医生仍然絮絮叨叨,像个老父亲一般,继续给池晏另做了几项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