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衍的目光沉沉落在那儿,依然是这样和善的姿态对着大人和孩子,手中一袋香蕉和橘子分完,剩下一个空落落的塑料袋,在手心几下揉成团,正打算丢的时候侧眼看见他。
顾明衍抿唇,转身就走。
“小,小衍!——”身后男人立刻加快步子跟了上来,“小衍!”
前面步子迈得很大,顾亚新只能加快脚步小跑着追,手上袋子兜了风发出沙沙刺耳的响声,张开手臂拦在顾明衍面前,吐出来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都飘成了白。
溢满了晨光的树荫里二人面对站着,顾明衍垂下视线看向脚底下浇筑的灰色水泥,眉骨给他眼窝的凹陷处投下一层晦暗的阴翳。呼吸清浅,并未开口。
“小衍,”顾亚新手指逐渐攥紧,声音比记忆里的要沧桑许多,“……是你吗?”
来之前他做过很多预设。
怎么说话,怎么表态,怎么站在道德的至高处指责,又或者直接假装不认识。
等人到了眼前,他又觉得有些莫名可笑。
“你知道我来这里了吗?”顾亚新视线不自然地往边上别过,大概因为也五十多岁的人,两鬓生出了湘妃竹似的花白,面颊消瘦,眼澜浑浊,只有眼窝和鼻骨能看出一点年轻时的神韵。
“你来这里不就是想让我找到吗?”顾明衍轻嗤。
顾亚新默然。
见人继续往前走,他连忙又跟上去:“小衍,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其实在这之前我和你妈妈也回来过的,只不过当时你在医院里,不知道谁把你撞的,我们当时也想给医院钱……”
脚步停下,顾亚新半句话噎在嗓子里。
所以仍然没有给。
顾明衍没有多大兴趣再去掰扯这些,径直开口问他:“我妈呢?”
“你妈妈她——”顾亚新言语间稍稍顿了顿。
觉察到男人投过来的目光,顾亚新忍不住吞了口唾沫,还是抬头,尽量用诚挚恳切的目光迎上来:“小衍,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
“最后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没有想到他能这么快接受这句话,并且问出掐在尖上的问题,顾亚新微微愣了愣。
不差这点时间等,顾明衍斜靠在栏杆上,从兜里摸出一颗水果味的硬糖。
这样的顾明衍让人觉得有些陌生,尤其当他与记忆中那个清瘦的少年重合的时候,没有卖出去药,顾亚新回到家里抡起热水瓶砸向他的时候,当他抬起手臂替妈妈挡的时候。
“什么时候想明白,”面前的男人抬起眼,眼睫下的青白都有些渗人,“什么时候来拿钱。”
大步过去上车打算走,顾亚新立刻加快步子去追,但是这次顾明衍没有选择等他,车门合上拉出一道灰色的尾气,顾亚新神色一变,连着追了好几步路,直到初冬的风将他手中的塑料袋子扬起刮去,卷起来又落下,他听到身后的工作人员传来一声怨毒的咒骂。
无力地停在原地,眸光里反射出逐渐消失的那辆汽车。
徐轻从沙发上睁开眼睛,身上的衣服还是原来的,天蒙蒙亮,从客厅的窗户望过去可以看到橘黄色的霞光和一片青灰的鱼肚白。
她睡着了吗?徐轻想,起来的时候觉得腰背厚点疼,脊椎连着一片都是酸的,有种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的感觉,呼吸声逐渐平缓,她从沙发上坐起来,转过头看到她摆在桌上的那张信封。
起身走进厨房倒水,昨天没有动的饭菜留在锅里早就冷掉了。
徐轻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去卫生间照常洗漱梳头发,马尾绑得高高的,顺手化了一个淡妆。离上班的时间还有大概一个小时,她可以顺手去收拾收拾厨房。
应该是做给她吃的吧,这么多菜要不是天气冷,可能全浪费了。
可是冰箱里剩下的这些菜该怎么解决。
天气冷下来了,超市里常卖的依然还是萝卜花菜上海青,可能是因为单位陆陆续续在发年货,饮料呀海鲜呀都塞不下,尤其侧面还放了她几盒精华霜,先前租客用得合适,但是两个人住下来就显得小了。
徐轻忍不住抓了抓头发,听到门口传来声音,眼前一亮地蹦了过去:“顾哥!”
顾明衍坐在门边的换鞋凳上,无奈地抬了抬眼,好像什么称呼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变得怪异又合理。
他昨天晚上没有回来,徐轻亲昵地踏着过去挑了个小边角坐下,她一双白色拖鞋的小耳朵搭在毛茸茸的地毯里,撒娇似的攀上男人的手臂,他肩上衣襟的味道非常好闻。
“在闻什么?”像个松鼠似的攀在他身上东嗅嗅西嗅嗅。
“嘿嘿嘿。”徐轻张开两只胳膊就这么熊抱住他。
顾明衍把换好的鞋放进去,声音淡然:“你很喜欢人体汗水被细菌分解产生的味道?”
徐轻:“……”
就是有轻微一点点的汗,其他都是有点像雪松的洗衣液味和文件的书墨味,很淡,但是真的非常好闻,徐轻瘪了瘪嘴,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开了。顾明衍像是眉间压着什么事没有松开,不耐地过来拨她的手,被人绵绵软软贴上来,于是压着嗓子道了句“徐轻”。
“你喜欢我叫你‘哥哥’吗?”她很自然地转变话题,“要不要叫你别的呢?”
“随便你。”
“那叫你顾总好吗?”
女人的声音细细软软在身边响起,好像蒲扇在催着火,又像轻柔安抚的手,顾明衍的手掌去拨的时候抚上她的手背,被人手腕回转过来握住,十指相扣,他闻到鼻尖熟悉的沐浴露香。
顾明衍没有动了,好像在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徐轻试探性的走到他面前来,踮脚攀上男人的肩臂,瞳色微微颤动一下不敢去看,脚尖往前来压上男人的拖鞋,勉强碰到他下颌和唇,蜻蜓点水似的过了一下。
末了又觉得不尽兴,动作很轻地吮吸,好像在品尝什么美味柔软的东西。
男人全程没有动,徐轻嘟哝了一声,将他的手拿起来放到自己腰间,松开时他手臂也没有落下,有些茧子的指腹在腰里细微地摩挲,徐轻笑了笑,好像受到什么鼓励似的用了点力气亲他。
没有太多章法,顾明衍手中带了力道将人贴紧,徐轻笑得伏在他的肩头,好像宽阔的肩臂和肌肉可以给她带来一种舒适安全的包围感。
顾明衍侧头,越过发间温柔地吻了吻她。
相拥会让人上瘾,尤其是独自在沙发上睡了一晚过后,徐轻有些恋恋不舍地往后退了半步松开他。
要上班了。
手指依然添了些力道地回勾住,一根根放开,只剩下一根挽在她大拇指间的食指,徐轻心想怎么叫呢,于是先叫了声“夫君”,发现男人往屋里走的动作顿了顿,于是又自言自语似的叫了声“老公”。男人“嘶”地往回吸了一下气,徐轻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扛起来带到了沙发上。
真的是“抗”,整个人压在肩头那种,他两只手臂就圈在她的膝盖窝,头发和脸垂落下来,只能很没有安全感地去拍他的腰际和脊背。
顾明衍左腿抬起来屈膝陷在沙发里,徐轻唾沫都还没来得及咽,被人抬起下巴稳住。
呼吸错杂。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带这么大的力道,腰间的手好像可以将她骨头握断,唇齿间毫无怜惜地剥夺她肺里的空气,舌尖酥软下来了,随后只能感觉到麻。
“顾……明衍。”徐轻尝试用手去推他。
没有动,依旧沉沉地压下来。徐轻担忧地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祈祷今天地铁上人不是很多,就吃痛地被人掐了一下后背的小肉,真的有点疼,她胡乱加大力气去拍,却被整个人旋转过来跨坐在他腿上,顾明衍轻轻握了握她的腰,气息交错,随后加深这个漫长的亲吻。
完了,徐轻想。
她要迟到了。
她的全勤奖。
“我——”狠狠咬了一下男人的嘴唇,血腥味从唇齿间蔓延开,顾明衍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徐轻见机连忙从他腿上下来,眸子躲闪着颤动,拿上旁边放着的包去套外套换鞋。
顾明衍靠在沙发上,抬眸间眼边有些轻微的湿濡,在晨光中清透发亮,嘴唇是泛红的,有点血。
“我先走了。”徐轻吞了一口唾沫,往后稍微退了一步,看了看表欲哭无泪。
“我送你。”他眸中的幽深逐渐转为清明。
“不用不用!”徐轻有点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看到男人长腿迈来,捏包的手微微一紧,“那个,那这边要不要处理一下。”
说得她自己衤糀都没有底气。
顾明衍用指腹带过,上面显出一些血迹。
“不用。”
“别人会看见。”
“我自己咬破的。”
“你自己咬个试试看QAQ。”真的快来不及了,徐轻认命地闭上眼睛走进电梯,手忙脚乱从包里拿出餐巾纸递过去,“嗯,你按着擦一擦?”
顾明衍也没拒绝,白净的纸巾上落下星点灼目的红,她心里明晃晃虚了好一块儿。
一路无话。
广电台外面已经停了一些车了,徐轻打开车门准备下去,临走之前又回头看向他薄唇上一点带血的咬痕。
顾明衍拇指指腹又带了一次,眸光斜过来:“怎么?”
由于不用自己乘地铁,距离上班打卡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徐轻秀眉堆叠成小山的形状,放在门把上的手又逐渐收回来,突然凑近,忙不失迭地在他侧脸和唇间吻了两下,随后立刻打开车门下去,脚步加快地跑进公司大门里了。
顾明衍停在手刹上的小臂微微顿了顿。
香气与触感的记忆这瞬间没有消散,徐轻在玻璃里转过头,目光落在门口停着的那辆车。
收回来,她想自己应该是一只通红的波士顿大龙虾,地中海大龙虾,奥地利大龙虾。
后面两个是自己编的。
“Arna,早啊。”同事跟她打招呼。
“早石头哥。”
“睡傻了?我是路易斯。”
“不好意思爱丽丝。”
路易斯:“……”
徐轻心情忸怩愉快地从电梯上下去,从办公桌上拿起她瓷白的杯子去泡咖啡,香气四溢,喝了一口推开窗,交杂着灰尘与人声的空气迎面而来,她想至少今天阳光很好。
另一边,顾明衍把车停在写字楼一层,在驾驶座上剥了一颗糖。
甜味似乎在安抚他紧绷的神经,男人将窗户摇下,汽车外的后视镜倒映出侧面轮廓分明的脸,眉骨下的眼睛微微一抬,音色淡然:“上来吧。”
“学长,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京都啊。”方翊含情绪热切地坐上车,眸光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希冀,“我好想回去看看我们母校啊,不知道我们未名湖畔的小情侣都分手了没。”
顾明衍:“……”
“哥,你跟嫂子说了没啊?”
“还没。”
“哦,”方翊含点了点头,“话说最近天气怎么回事,一下子突然入冬了一样,我让我妈把厚棉袄寄过来好几件,被压在楼下一摞摞的,找都找不到。”
二人是要去跟猎头谈招聘的事情,申城与京都同样是寸土寸金的地方,遍地人才遍地是金,虽说几人单拎出来也算有些成绩,但是放在资深猎头眼里也只是二三十岁年轻人初出茅庐的小打小闹。
当顾明衍把本金拿出来的时候猎头才来了些兴致:“你们这,招招有梦想的合伙人还行,其余的我不建议,毕竟律师这个行业不像别的手工业,人是根本。”
“直说毕业生第一年月10k吧。”方翊含不跟他囫囵些有的没的。
“啊这个。”到底是没做过生意的小年轻,猎头扯了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