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枳抱着纸袋子,边想边下意识转身,后退着走出院子,往二楼看去。
她之前也表达过要给贺知野钱的意思,零钱袋都掏了出来,但看见贺知野唇线不凉不热拉平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怂了。
脑子里都是戚舟当年的那句话:呵。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于是她只好每回都跟开空头支票似的说一句“那我下回请你吃好吃的”。可除了请过一回牛奶小蛋糕,给过三颗糖,买过一瓶水,请吃饭的机会贺知野压根没给过她。
岑枳突然想,自己在这儿住了这么久,好像从没见过贺知野的爸爸妈妈。
所以他也是一个人住?
党夏说过,贺知野是矿里有家的那一类人。
所以,是因为他爸妈太忙了,他才一个人住在这个离学校很近的小区?
可学校附近也有新建的公寓,环境比这里好很多,她同桌为什么要挑这儿呢?
今年的中秋节晚,正巧在国庆假期间。岑枳眨巴了一下眼睛,一个念头跟着冒出来。
要不,请她同桌吃顿团圆饭?
二楼封了阳台,隔壁楼栋被太阳照出的一块影子,倒在贺知野家的窗玻璃上。岑枳也不知道他这会儿还在不在家。
她下意识蹦跶了一下,想看得更仔细一点。
站定之后,鼓了鼓脸。
岑枳你这个念头,就真的是不理智了。贺知野是本地人,怎么可能中秋节,还一个人过。
-
二楼阳台。
贺知野站在老式封窗玻璃后面,捏着手机贴在耳边,垂眼看着在楼下走到后院外的小姑娘。
电话那头是他亲爹,贺宏骏。
“这么早给我打电话,”贺知野压着眉眼,带着没睡醒的鼻音问他,“有事儿?”
贺宏骏顿了半秒:“零花钱还有吗?”
从小到大,贺宏骏和他说话不摆架子,也不熟稔,总有种微妙的客气和陌生感。仿佛俩人不是父子,而是那种有点儿熟,又不太熟的同事。把俩人关在一个电梯厢里,那种尴尬的疏离感都能溢满电梯井。
贺知野都觉得自己叛逆期有点儿长。贺宏骏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想吊儿郎当的。
此刻听见贺宏骏生硬得像城墙拐角似的话题,贺知野困得有点儿想笑,故意说:“余额应该够买个千把手昌诚实业股票的。但您要是想从我这儿拿回去,把爷爷手里的股权也买下来,那就悬了点儿。”
贺知野这话说完,突然觉得自己这态度,要是放在马嘉悦爱看的小说里,就属于那种非常没节操的配角。
不仅没有半点儿抗争精神,没有半点儿不为金钱折腰,忿忿然扔出“拿回你那几个臭钱!”的气节,更没有寄人篱下乖乖做人的觉悟。
贺宏骏打钱他就收,远在帝都的老爷子贺振昌要给钱给东西,他也从不会贴心地说不用。
整个人处于一种不思进取又来者不拒的状态。
很不符合大众期待。
但这会儿看着小姑娘在楼下抱着蛋糕袋子笑眯眯的样子,他又蓦然觉得自己这钱收对了。
一中财大气粗,学费高,奖学金也相当豪气。
这两者倒是可以互相抵消,但他要是没收贺宏骏和老爷子的钱,说不定这会儿想给小姑娘买块蛋糕,还得先每天放学上便利店打个零工收一整晚的营。
啧,怎么这么惨。
“……”
贺知野眼梢突地抽了下,有点儿被自己神转折一般的发散思维无语住。
最近也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就跟节前那天下午似的,联想能力莫名惊人。
贺知野摁了摁缺觉早起发胀的太阳穴,听见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后突然说:“今年中秋回来吃顿饭吧。”
贺知野耳朵是听见了,脑子却像是被眼睛抢了过去,暂时只能对楼下的视觉画面有点儿反应。
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针织开衫,整个人像一只软乎乎的土拨鼠,俩手乖乖端抱着那盒小蛋糕的纸袋子,伸长了脖子,一脸茫然中透着好奇地往楼上看。
看就算了,她还倒着走。
倒着走就算了,还居然倒着蹦跶了一下。
就她这种不倒翁都不带她玩儿的平衡感,她也好意思倒着蹦跶。
“嘶——”贺知野眉心一跳,下意识地抬起手,做了个跟要在她肩侧挡一下的姿势。
贺宏骏愣了下,问他:“怎么了?”
楼下小姑娘终于很有自知之明地明白了自己的笨拙,活像个被人举着手比枪叫她不许动,她就真的不动的小傻子,维持住那个踉跄了下的姿势,微弯着膝盖前后岔开筷子腿,跟被人摁了暂停键似的顿在原地。
画面人工静止了五秒,小姑娘终于重新站好。
贺知野闭了闭眼睛,一脸没眼看的表情,抬手,指尖在眉心挠了挠:“没什么。”又问,“您刚说什么?”
贺宏骏沉默了片刻。
平心而论,这个儿子他不算了解。但这种说着话开小差的事情,从没在他身上发生过。
“今年中秋回来吃顿饭吧。”贺宏骏没多问他,只重复了一遍。
贺知野眼睫毛垂了下,不动声色的,又仿佛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退到小姑娘不可能看得见他的地方,然后才说:“你老婆能乐意?”
电话里一声压着的呼吸声,贺宏骏说:“她是你妈。”
贺知野突然很想笑。贺宏骏就差把“别把她说得跟你后妈一样”说出口。
没头没脑地笑了两声,贺知野淡道:“嗯。”
挂了电话,贺知野唇角的笑意平下去,手机在指尖捏着转了一圈。
重新站回窗口,院门已经关上。院子里也没小姑娘的影子。
贺知野盯着楼下空荡荡的院门口,眼睫毛开阖了一瞬,鼻腔里气音似的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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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当天,贺知野下午出门。
出租车快到目的地的时候。
“帅哥,那小区不随便给出租车进的啊,”师傅说,“你让主人家打过招呼了吗?我待会儿是直接开进去,还是停在大门口?”
贺知野坐在后排,视线从没亮的手机屏幕上抬起来,淡道:“大门口吧,谢谢师傅。”
师傅在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
小伙子长得是帅气,人也看着气质不一般,就是一身衣服也瞧不出个品牌。像是走进商场随便一家运动专柜,闭着眼睛从衣架上扯下来一件最简单款式的卫衣——虽然穿他身上怪好看的,甚至想问他要个链接。
其实小帅哥站在路边拎着个蛋糕招了招手,上车报了目的地,他就好奇起来了。
那小区是C市的豪宅,不少明星大导演都喜欢那儿,价格就不用说了,规矩更是多。
但住那儿的谁家没个司机接送?
他觉得小伙子可能是低调,体验生活呢。
但这会儿听了贺知野的回答,又分析不出来了。
要是回家或者走亲戚,怎么会让他只停大门口。要是拜访朋友,挑今天的日子也不合适吧?人家一家人合家欢大团圆呢,你夹在中间,不是奇奇怪怪的?哪有中秋节上别人家过的道理。
但这话当然不好问,师傅说了声“好嘞”,继续开。
出租车在一片环湖别墅区正门前停下,贺知野斜了斜身,拿出裤袋后的钱夹,付了钱下车。
轮值保安尽职尽责地,一早就等候在路边,见他下车赶紧上前询问:“您好,请问您到哪一栋,我通知管家领您进去。”
贺知野对这话术有经验,报栋号,笑了笑:“麻烦问一声吧。”
保安兢兢业业:“好,您稍等。”
正要打电话,同岗同事走过来,热情又客气地和贺知野打招呼:“您是贺先生家的二公子吧?好久没见着您了,是出国留学了吗?”
贺知野扬了扬眉,循着声音望过去。
这地方连保安吃的都是青春饭,年龄和身高长相都有限制,贺知野不认识准备打电话的,对后者倒是有点儿印象。
贺知野不置可否,弯唇朝他点了点头。
新保安一听,对讲机正要放下去直接放人,搭档前辈却抬了抬他胳膊肘,偏过脑袋尽量不让贺知野看见,用口型对他说:“打。”
他新搭档才来了两个月,自然不认识贺知野。人又太直,之前也因为严格按照规章制度和访客发生冲突的事情。虽然警察来了,也确定责任不在他们保安,但最后公司还是罚了他们,说影响小区形象。
也不怪他们死磕规章,实在是有些削尖了脑袋想送礼的,钻着空气都要进去。
所以刚刚远远看见新搭档拦人,怕又出点儿什么状况,这才来看看。没想到看见的是贺知野。
新保安愣了下,有点儿懵地重新拿起对讲机,给楼栋管家打电话。
问他有没有接到业主通知,说今天会有……访客。
等贺知野被楼栋管家客客气气领进去,新保安才好奇问他前辈:“哥,什么情况啊?怎么业主回家还要……”
“过年那会儿也回来过。”老保安压低声儿,“人坐着出租车都到门口了,但我们也没接到通知啊,自然不好给进。人家小少爷倒是好说话,没为难咱们,自己下了车,麻烦咱们打个电话问问。”
“结果贺太太说,”老保安睁大了眼睛摇着头,用一种又像震惊又像疑问的语气说,“不认识。”
新搭档张了张嘴。
前辈挥挥手,低声:“行了行了,上班呢,快回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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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山面湖的一幢两层独栋前,一个六十开外的妇人等在正门外。
“少爷,你转来啦。”妇人笑着去接他手上的蛋糕,“来,我来拿。”
贺知野笑了笑,知道她改不了口,叫她:“兰姨。”
兰姨说话带着很浓的当地口音,贺知野小时候是她带大的。
陆雅楠——他亲妈,之前是想辞退兰姨的,怕把徐怀——他同母异父的亲哥,那口新闻联播一样标准的普通话带偏。
还是徐怀再三再三强调,自己吃惯了兰姨做的菜,陆雅楠才放弃了换人的念头。
“太太知道你要转来,早上特意叫我准备你欢喜吃的巧克力蛋糕咧。”兰姨领他穿过前庭花园,“就你和大少爷每年生日都会吃的那种。结果你也拿转来了。”她压低声音,和贺知野说悄悄话似的玩笑道,“好咧,最后肯定一大半要便宜我这个老太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