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在去机场的路上,手机就不停响,电话短信轰炸不间断,冯正鸣问她参不参加招标会了,要不要拿项目,今天就是展览日。
只回了条短信,简短两个字:〖不去〗
林义章和团队一干人都焦急起来,微信,短信上都发消息给她,想她回去做领讲人。
可翁星只觉得很累,很累,这七年,这么漫长的过来,她没有哪一天不累过。
离开榆海的时候死了心,可还是抱有期望,她给他留了一个邮箱,在她寄回退还给他的那两大箱礼物里,用纸条写着。
她期望他能发条消息给她,哪怕只一句话跟我,她也会义无反顾填国内的大学。
她相信他,接电话的女孩只是凑巧,他不是那样滥情的人,她可以听他解释,可以无条件爱他,可他从不给她机会。
等到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她都没收到他的一条讯息,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
死心,销了邮箱,强迫自己忙起来,忙着照顾奶奶,忙着学习,忙着准备入学考试,每天十几个小时时间都埋在书里,最后考进了当地最好大学。
本硕连读,学的是最难的计算机系。
曾经令她痛苦头疼的数学成了她每天都要学习面对解决的难题,和team组员合作,聪明的学生很多,头脑灵活,他们都很优秀,她只能付出加倍的努力追赶,一份漂亮的履历,说得出口的光鲜人生已经是她那六年里能做到的最好。
在Google工作一年,最后决定回国,也是翁怀杰看不下去她再那样逼迫自己,只是告诉她给自己一个机会,放下释怀或努力挽回。
可回国这几次的见面,没有一次愉快,他还是知道她心底的最软处在哪里,并且毫不犹豫往下扎刀子。
她高中时最后悔的事就是没有支持他,没有答应他要和他结婚,所以他用“假装相亲”来惩罚自己。
他就是个混蛋,彻头彻尾,不折不扣。
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翁星接起,情绪平静,听着冯正鸣在电话那边一阵数落。
“翁星这是你带的团队你怎么能关键时刻掉链子,你不知道我们研发组的人都指望着你吗,你还是斯坦福的高材生我们赵总花大价钱挖来的,你做事怎么能这么不理智?”
“翁星限你半个小时之内赶回会场,你不是小孩子,你是成年人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
“开了我。”握手机的指节用力,翁星静静回。
冯正鸣在电话那边提高了音量,带着惊讶:“你说什么?”
“我说可以开了我。”低低一声,翁星直接挂掉。
上飞机时伴随着温柔的女声,翁星心绪却低到底点,回来这一个月,一切都一团糟,没有什么伤痛能弥补,没有什么不会改变。
她还放心不下两个人,一个是嫣嫣,一个是诗寻。
见一面,她也算死心,如果能看到他们生活得好,她回洛杉矶在那边待一辈子,也没什么牵挂了。
而陈星烈,反正他不缺她的喜欢,也没真堕落。
飞机起飞,舷窗外是漫无边际的云层,阳光跃射在云层上,束光不可偷窥,本是好风景,可却没什么心情欣赏。
落地榆海时已经是上午十点过,招标会应该已经开始一个多小时,胜负本来就确定了,她没心情去浪费时间。
选今天回榆海,还有一个原因是不想再和他碰见,他带着远柘竞标抽不出时间回来,不看见他心里就会好受很多。
机场高速临着海,蔚蓝色没有边际,海水与天空相接处模糊成一条没有墨迹的线,海风带来咸湿的气息,微微干燥。
熟悉的景物后退,这些年榆海变化很大,不少地皮拆除旧屋改建高楼,街道整齐干净,绿化很好。
靠窗小寐,渐渐平静下来,一抹阳光映照着鼻尖眼睫,睫毛根根分明,眼皮薄透着微弱白光,温度很暖。
又回想起小时候和陈星烈一起去海边捡贝壳,小少年提了个小篮子跟在踩浪花的她身后,替她提着凉鞋,脚腕处缝了小白花,远处灯塔伫立,雪白的浪花一浪接一浪的拍打过来。
阳光无私,她捧起海水丢他衣服上,打湿他的额发,透亮的水珠顺着额发往下掉,温柔漆黑一双眸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笑,看她闹,还任他欺负自己。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他变了呢。高考结束后在走廊上短暂的一眼,褪去攻击性与嘲讽,他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可是翁星跑开了,她还是胆小,因为看到比她优秀漂亮很多的女孩站在他身边而胆怯。
一晃眼,错身这七年里,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再想他的,可真正面对他时还是溃不成军。
但没关系了,她见到嫣嫣,见到诗寻,见到薛奶奶,不留牵挂遗憾后她就回洛杉矶。
不过是重回之前那种没有他的生活而已,她可以承受,也会渐渐淡忘他的。
手链折射银光,晃了下眼睛,心底莫名觉得有些可笑,明明回来时信誓旦旦,说过如果在上海安定下来就把父母一齐接回来的。
事与愿违,她还是忍受不了他那种伤人的目光和语气。
睁开眼,汽车驶过海岸线很低的公路,离灯塔咫尺之距,海面上纯白色的帆船飘荡,一切都安静和谧。
翁星突然想去海边转转,等司机过了站牌,她付钱下车。
一件简单的牛仔长裙,长发被海风吹拂着往后飞,阳光炽热,灼在皮肤上很温暖,心底阴霾被驱散了点,翁星踩着台阶往下走。
身旁打渔的爷爷用熟悉亲切的乡音喊她闺女,问她来这里干嘛。
翁星笑笑,“很久没回来了,来海边看看,爷爷。”
支着槁桨搬运渔网,老人皮肤黝黑,善良朴实,笑道:“今天这儿人可多嘞。”
“今早也有好几个闺女过来,拿着杂志和画画儿,说是要怀念什么。”
“我记着去年也是这两天,海上起了大风暴,浪花一拍三尺高,电闪雷鸣,电线都搅弄在一块可吓人嘞,那天气也有人出海,真的是不要命咯。”
灰白色的渔网叠成丝手握在手里,老人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还是今年天气好,风暴天少,今早出海,今个儿又是大丰收嘞,是个好日子。”
看着老人的笑容,翁星也对他温和笑笑,眼眸里如映水光。
踩着凉鞋高跟往前走,老人嘱咐的话留在身后,“闺女嘞,莫靠海太近,注意安全!”
灯塔一点一点具象化变得清晰,灰色的砖瓦,洁白的尖顶,海浪拍打礁石,水洁白到透亮。
沙砾没入脚趾,凉丝丝的。
走到海边,海水拍着脚背,唰一下远去,翁星很平静,她安静地在那看了许久的海,后面脚腕酸痛时起身,一阵海风吹散了旁边杂草丛里的一堆灰,一张烧了一半的纸片贴吹到她裙摆上。
翁星拾起,发现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一袭红裙,迎着海风,长发被吹散,松弛肆意的美。
发丝贴在脸颊上,伸手勾了缕头发,目光移到那张脸上,照片脸部被烧了一半,只剩下脸的一侧。
但翁星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双眼睛,漂亮勾人的狐狸眼,成熟了,添了清冷不容的孤傲感。
是章诗寻。
风把照片吹到背面,一行铅印的黑色小字露出来。
诗妍,《血梅》主演,曾获白玉兰奖,离影后一步之距,20xx年7月1日自杀于榆海近海。
我的姑娘,愿你死可与爱同眠,来生仍是我的偶像。
—你的盐,小懒兔儿
第49章 编号
七年前。
七月初, 阴雨连绵,榆海进入漫长潮湿的雨季。
柏油路上水流没及小腿,路边榆树枝桠断折,空气中漂浮着微小的草木絮屑, 萤火虫深黑色的翅膀在雨水中被冲湿, 贴在冰冷的路面上爬行。
翁星的手机号码成了空号, 拨打过去永远是无休止的忙音,企鹅微信也早被拉黑,悄无声息离去,只留下一个拨通不及十秒钟的通话记录。
那天他正在和温翊君一起在他家里,商量拟定最后的减刑裁决文书, 拟备提起二次上诉。
手臂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结痂的血痕足有十公分长,深度没进肉里两厘米, 骨头还是完好的, 但能看见腐烂的白肉。
周佑天挥着库克力反曲刀砍了一刀, 正好砍在左臂上,一瞬间, 剧烈的疼痛几乎使人麻木。
那晚,周佑天张帆奇何惜玥一行人从夜场逃跑出来, 被陈星烈带的人堵在巷子里, 争取到最后逮捕他们的时间。
一场混战,雨水和着血水,冰冷的墙皮冰冷的垃圾车,月光皎皎清冷, 痛苦和嘶吼中,周佑天抽出了砍刀, 而后毫不留情地一刀砍在他的左臂上。
用尽全力拖延,警察来时,劈落周佑天的砍刀,亮色闪电划过天际,映亮少年锋利苍白面容,黑发湿透,一束一束往下滴水。
垂着受伤的左手,血珠从修长指尖滚落,滴了一路,他亲自送周佑天上了警车,背脊清瘦笔直,毫不闪躲地直视那疯狂狠厉的目光,轻轻张了张嘴唇,他低低道:“结束了。”
是夜,他被送到医院,缝针裹纱布,在高考前两天里一个人待在雪白阴冷的病房里计数时间。
那两天的考试他还是去了,为了心中无法湮没的理想和曾和她许下的承诺。
穿着长袖卫衣遮住伤口,强忍着手臂的剧痛,他写完了六科试卷,其中语文作文留下空白,字数很多的大题也都放弃。
冷汗涔涔,伤口剧烈疼痛,高考结果出来,647,市区一千多名,排在她之后很多。
但这分数足够他去军校,所以也本不该有遗憾的。
可是最后一切努力仍然成了徒劳。
陆行之放弃上诉,判刑维持初审宣判结果,他由榆海公安看守所移交给榆海近郊监狱。
那天下了大雨,世界漆黑一片,海浪翻涌倾覆,陈星烈去见了他转狱之前的最后一面。
隔着冰冷铁门,曾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戴上镣铐,穿上深色囚衣,眼底的光芒黯淡,他轻轻开口:“就这样了哥,我认,我不后悔。”
“你去过自己的人生吧,这一个多月,上诉和律师状案提陈都是你找的,你帮我很多了。”
“谢谢你。”
手臂伤口隐隐作痛,指尖冰凉,陈星烈垂了点眉眼,扯了扯唇角,低回:“等你出来,我带你赢。”
转身离开,一时别阔好多年光阴。
第二天,榆海海军军报刊登讣告,上尉陈砚之,在执行代号蛟龙的深海浮潜任务时遭遇低压气旋,舱底破裂,发动机爆炸,舰艇损毁,一舰三人皆壮烈牺牲,葬身深海,尸骨无存。
打捞起的部分机身残骸已经只余手掌大小碎块,被收放进海军基地陈列室,他最敬爱的表哥名字永远定格成一帧铅字幻影记录在档案室里。
档案封存,名字抹去,惟余他的述职编号:0617
他此生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留下的痕迹少得可怜,如浮草微末,轻轻一吹就没了影子。
那半个月,对于陈星烈来说如同炼狱,他长久地被遗忘在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自己从小到大信仰的表哥以身殉国,自己的高考志愿填报表被人抢去。
楚凝云和陈津滕观点出奇一致,此刻站在同一阵营,以对他好的名义,抹去了那报告表上海军军校志愿,他们将他锁在房里冷静,禁止他接触网络和所有有关陈砚之的一切消息。
手臂结痂的伤口崩裂,血珠沿着裂口往下掉,灌胧发炎,他高烧不退,疼到在黑暗中蜷曲,拿刀子一刀一刀的往左臂上扎,以自残来获取片刻解脱的痛快。
房间外在商定陈砚之的葬礼,大伯陈睦洲和妻子夏珊在一具空荡的棺材前落泪,夏珊哭得眼睛几乎睁不开,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