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什么事吗?”水天翔心中七上八下,双手不自然地反复抓握。
海姝面色严肃,“水静深去世了。”
水天翔如一尊木雕僵坐在板凳上,瞪大双眼,手指的颤抖逐渐蔓延到肩膀。须臾,他发出一声像极了野兽嘶鸣的喘气,“你,你说什么?”
海姝说:“水静深不久前失踪,现在我们找到了他的尸体。水天翔,你的儿子遇害了。”
水天翔险些从板凳上摔下去,他的头没有章法地左右晃动,悲伤还没来得及淹没他,他不断地动着身体,好像这样就不用思考,不用思考就不必接受那个残酷的事实。
海姝等了会儿,再次开口,“你听明白了吗?水静深,他被人杀死了。”
“啊——”会面室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吼声,狱警迅速冲了进来,海姝朝他们示意自己能应付。
“水天翔,上次我来见你时,问过你孟云慧一家的车祸,你否认车祸与你有关。”海姝说:“现在水静深已经死了,有线索表明,他的死可能与那场车祸有关。因为他的身上出现了一个标记,而前不久发生的另一起案子,被害人A身上有同样的标记。我们分析这两起案子,找到了水静深和被害人A的共同点——他们的父亲都是野心勃勃的商人,已经确认,被害人A的父亲主导过一起谋杀。”
水天翔惶恐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海姝,眼中全是不信,“你,你说……”
海姝说:“孟云慧的车祸非常蹊跷,而你们水兴商超是最大的受益者。我早就怀疑你参与其中。水天翔,事到如今,你愿意说出真相吗?”
难以承受的悲痛终于包围了水天翔,他趴在桌上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海姝冷眼看着他,过了会儿,“我是这两起案子的负责人,我必须找到那个藏在暗处的凶手。但遗憾的是,我从被害人A推导出来的动机,放在你的儿子水静深身上,虽然合情合理,但是缺乏证据。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后续调查也很难开展。命案的侦破,是与时间赛跑。水天翔,当年你的所作所为害了你的儿子,现在,你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尽全力配合我!”
水天翔哭得抽搐,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海姝的话。
许久,海姝站起身来,“水天翔,我没有时间跟你耗。如果你想通了,让狱警联系我。”说完,她转身就走,已经踏出房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嘶喊:“你站住!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海姝侧过身,只见水天翔双眼血红,整个人沧桑又绝望,他撑着桌沿,桌子发出颤抖的声响,“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抓到凶手!”
海姝回到座位前,“我答应过所有逝者。”
水天翔竭尽全力平静,长长深呼吸,声音沙哑哽咽,“孟云慧的车祸,是我买凶做的。都是那个女人的错!她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她,可她非要守着那个破门面!我们已经赔偿了所有拆迁户,只剩下她不愿意合作,我们不能因为她一家前功尽弃啊!”
说起孟云慧,水天翔的眼中迸发出恨意。水兴商超在他的带领下发展迅猛,他给自己定了计划,五年内从灰涌市走出去,并且在平价商超的基础上打造高端品牌。
这就需要他尽可能多地吃下灰涌市的市场。他看中了长越街道那块地,谈拆迁时却遇到了孟云慧这个硬骨头。手下跟他说,孟云慧不肯合作时,他还没当一回事,这些年他遇到过无数类似的人,只要钱给够了,事情没有办不下来的。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他没想到的是,孟云慧就和钱过不去,不仅不接受水兴开的所有条件,还号召周围的商户和水兴对着干。水兴不得不花了成倍的价格搞定其他商户,他也多次亲自与孟云慧交涉,但孟云慧就像粪坑里的石头,顽固不化。
时间耽误不起,如果不赶紧将商超建起来,水兴在这一带就可能败给竞争对手。团队给出方案,不拆孟云慧的门面,表面上共同发展,井水不犯河水。
但他咽不下那口气,一个死了男人的老女人,凭什么跟他犟?给钱不要,那命也别要了。
早年还未接手水兴时,水天翔被派到外地负责进货,很艰苦,也很磨炼人。也是在那时,他帮助过一个叫张工的人。张工不是什么好人,给当地的毒.贩打工,丢了一批货,毒.贩要他全家老小的命。
水天翔起初并不知道张工涉.毒,只当他是个老实的货车司机。有一天张工想要寻死,他一打听,得知张工欠了高利贷。这算什么,他很有义气地给了张工一笔钱,让把窟窿填上,好好活。张工欲言又止,拿了钱,消失了。
之后,水天翔才知道,张工哪里是什么老实的货车司机,欠的也不是高利贷,是毒.资!他沾上张工,就等于沾上了毒。这玩意儿他是绝对不敢碰的,他吓得四处找张工,要把这事做个了结。不久,张工自己出现了,给他下跪,说对不起他,但感激他,他救了他们全家。
水天翔也不敢把这钱要回来了,让张工滚,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张工却对他说,这笔钱自己拿命来还。
回到灰涌市之后,水天翔再也没见过张工,也不屑于什么拿命来还。但多年之后,水兴的发展撞到了孟云慧这堵南墙,他头一次想到张工。
再次来到那座小城,找到张工时,他还没有开口,张工就苦笑着说:“我得了癌症,你再不来,我就还不了你了。”
那天,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孟云慧带着儿子和三位老人,第一次举家踏上春游的路,车里放着音乐,洋溢着快乐的氛围,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下一个转角,一辆小型货车正呼啸着冲向他们。
车毁人亡,张工却捡回一条命。
警方知道这起车祸一定有问题,然而张工闭口不言,没有任何线索能给水天翔定罪。
说完这一切,水天翔咬牙切齿,“凶手是孟云慧那边的人吗?一定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不,还有……”
海姝问:“还有谁?”
水天翔忽然坐直,眼中的仇恨几乎喷了出来,“张典治!他才是最恨我们家的人!他杀了依婷,又杀了静深!”
海姝皱了皱眉。此前已经查清楚,杀害水依婷的并不是张典治,而他因为杀害赵雨梦,已经被关押在看守所,不可能杀害水静深。张典治和水依婷的女儿张纯羽精神不稳定,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基本上也没有行为能力。
水静深的案子似乎和水依婷的案子没有关联,而早在调查水依婷案时,她就曾想到一种可能——凶手因为水家,尤其是水天翔的所作所为报复没有入狱的水家人。
遗憾的是即便已经考虑到这个方面,还是未能阻止水静深遇害。
从监狱回来之后,海姝进一步完善了逻辑链,作案手法、被害人口袋中的粉梅,说明华易案和水静深案的凶手大概率是同一人,动机则是对他们父辈犯下罪行的惩罚。那么三年前的柯小棉案呢?柯小棉的父辈是否也犯下过类似的罪行?
温叙目前就在寒原市,让他去调查是最合适的。但海姝开不了口,同时也觉得这条推断有些匪夷所思。柯家和温家世代走仕途,培养出了柯小棉和温叙这样优秀的军人和法医,他们不该有任何问题。
海姝甩了下头,将思绪拉回来,翻看各种线索。上次接到水静深失踪的警情,刑侦一队就出动了,失踪案和命案到底有区别,警方对水静深的调查还不充分。
“灰政……律所……”海姝一边用笔在本子上点着,一边自言自语,水静深的社会关系相对简单,没有被刻心律所辞退之前,生活几乎是学校和律所两点一线,这两个地方还得在查。
出于对温叙心理的考虑,海姝暂时没有将盛岿然参与了春梅项目这条线索告知他,并打算过两天亲自去一趟寒原市。
但隋星正在调查盛岿然的岿然科技,和温叙沟通时说出了盛岿然与春梅项目的关系,温叙一怔,挂断电话后独自思索了很久。
盛岿然是李家的远房亲戚,受李家照顾,虽然天资聪颖,但被贫寒的家庭所连累,要不是李家的资助,他去灰涌大学读书都难。如果没能上灰大,他就得不到去F国留学的机会,他的人生会和现在截然不同!
他是有为李实复仇的动机的!
他为什么要参与春梅项目?如果项目和凶手的粉梅标志有关,小棉的死会不会和他有关?
温叙越想越坐不住,他驱车来到岿然科技在寒原市的办公楼,看向那伫立在铅灰色天幕下的建筑,心跳一次比一次强烈。
三年前,他从灰涌市赶来与小棉团聚时,就曾经过这里。那时他满心欢愉,后座的玫瑰花如火如焰。当时,这栋建筑是否冷眼地看着他经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露出狰狞的爪牙?
温叙停好车,进入岿然科技,来到前台,提出要见盛岿然。前台摆出公式化的笑容,说见盛总需要预约。温叙出示证件,前台紧张起来,连忙给不知道谁打电话。
半分钟后,前台说:“温警官,你先跟我来休息室坐坐吧,盛总在开会,可能需要等一会儿。”
休息室简洁干净,很符合科技公司的风格。坐下后,温叙其实有些后悔,他知道自己今天冲动了,海姝那边既然知道盛岿然参与了春梅项目,一定会制定稳妥的调查方案,他现在来找盛岿然,很可能会打乱海姝的计划。
34岁的人了,刑侦一队的老大哥,还要让小自己6岁的队长操心,温叙握紧手指,感到一阵无力和酸楚。他实在是等不下去,已经三年了,他比任何人都更加迫切地想要抓到凶手。
忽然,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出现在门口,看到里面有人时,他露出略显错愕的神情。温叙正要开口,男人说了声“抱歉”,便匆匆退出。
门即将关上时,外面的声音传了进来——
“聂子洋,这儿开会!你往哪儿走呢?”
“哈哈哈,子洋是这样,满脑子都是工作!”
“天才,天才!”
闲聊声渐远,不久,门再次打开,这次来的是盛岿然。
温叙眉心不由得一皱。
盛岿然面带笑容,但笑容里又有一丝惊讶,“温法医,好久不久,你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温叙的目光停驻在盛岿然脸上,上次在灰涌市局,他与盛岿然只是打了个照面,并无交流,他对盛岿然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很有印象,但不知道盛岿然也记住了他。
是上次记住的,还是更早之前?
温叙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盛总,有个案子需要跟你聊一聊。”
盛岿然点点头,“是华家的事吧?可惜了。”
温叙说:“你知道了?”
盛岿然招呼温叙坐下,平和地说:“我去看望李叔,他跟我大致说了下。所以,我能够帮到你们什么?”
温叙说:“聊聊你和李家的关系吧,你和李实年龄也差不多,小时候没少在一起玩?”
盛岿然低笑了两声,“我们两家关系不错,但我和李实只是普通的远房兄弟关系。”
“哦?为什么?”
“温法医,你小时候会和比你有钱很多,或者穷很多的人一起玩吗?”
温叙沉默地拧起眉。
盛岿然耸耸肩,“李叔一家都是好人,慈悲心肠,我家里穷,他们就接济我,李实性格也很好,会把他的玩具让给我,但我那时哪里像他那样有见识?我们说不到一块儿去。我也很自卑,到李叔家走亲戚,畏手畏脚的,长辈们都说我是个阴沉小孩儿。李实更喜欢和华易待一块儿,他们才是同一个阶级的。”
既然盛岿然主动提到华易,温叙就接着问:“那你跟华易呢?有过接触吗?”
“见过几次面,很少说话。”盛岿然回忆道,他年长于李实,考到灰涌市读大学之后,回家的时间就很少了,后来在F国留学,倒是和在G国留学的李、华二人聚过几次。那时他已经脱胎换骨,不再自卑,但李实和华易有自己的小圈子,他一个外人,挤不进去。
温叙问:“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盛岿然反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温叙察觉到,盛岿然早就知道李实和华易在交往,只是不肯明说。
“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两个人都没了,何必再去伤老人家的心。”盛岿然模棱两可地补充了一句,接着说,李实出事时,自己已经回国创业,正是最忙的时候,只抽出一天时间,去送了李实最后一程。
“我和李实虽然算不上朋友,但我发自内心感激李叔。李实的遭遇,我很抱歉。至于华召云,坐牢都便宜了他。”
温叙说:“那华易呢?”
“华易?”盛岿然眯起眼,似乎是在记忆中搜寻,“他是个正人君子,和华召云不同。我听李叔说,他再也没有去探望过他们。可以理解吧,毕竟在外人眼中,他是凶手的儿子。”
盛岿然表现得像是置身事外,悲伤,但也不太悲伤。一切情绪在他这儿都变得很钝,但似乎也正好符合他的年龄和身份。他不像和案子有任何关系,他的情感无法驱动他去做那些锋利的事。
温叙沉默了会儿,盛岿然摆弄着茶杯,并没有主动结束对话的意思。
“你认识柯小棉吗?”温叙忽然问。
盛岿然脱口而出,“谁?”
温叙没有回答,却紧紧地盯着盛岿然。
盛岿然兀自想了会儿,直言道:“名字有点熟悉……我想起来了,有一年竞赛,在三中考场,我给她讲过题。”
温叙难以掩饰惊讶,他没想到盛岿然会给出这个回答。
三中是寒原市的重点中学,市里每年考上名牌大学的学生,几乎都是来自三中。温叙和柯小棉在三中读了六年书,当年重点中学里竞赛风盛行,温叙是化学竞赛生,柯小棉是数学竞赛生,各个学校之间的竞赛生会交流互动,他从未听柯小棉提到过盛岿然!而盛岿然大了他们四届,怎么会和柯小棉遇上。
盛岿然笑了笑,说起当年的事。那时他已经高二了,高考对他而言没有任何难度,数学竞赛也找不到对手。竞赛老师干脆让他参与出题,直接出高中的竞赛题不太好,那就先出初中的。
初中竞赛集训在三中举行,盛岿然被老师叫去当助教,既要出题,还要给初一学生答疑解惑。柯小棉是竞赛生里最出众的之一,盛岿然自然也注意到了她。她经常带着题来找盛岿然交流,还会认真指出盛岿然出的某些题超纲了,初中生解不出来。
数学竞赛班的女生比较少,像柯小棉这样活跃的就更少了。盛岿然觉得她很有天赋,闲聊时问她为什么那么厉害。她苦着脸说,从小就被逼着做竞赛题,小学三年级就开始解牛吃草问题了。
有的优生是天生的,就像十多岁就参与竞赛授课的盛岿然。有的优生是后天的,就像从小被迫学习的柯小棉。
温叙眼皮直跳,他还记得柯小棉初一时参加的竞赛,拿了二等奖,而他则拿了化学竞赛的一等奖。当时他们各自集训,柯小棉并没有提到过盛岿然。
“温法医?”盛岿然说:“你怎么了?”
温叙回过神来,摇头。
盛岿然皱起眉,“你提到柯小棉,难道她也出事了?”
温叙听见血淋淋的声音,仿佛心脏正在被撕碎。他的额角渗出冷汗,双眼近乎空洞。
三年前的枪击案在寒原市影响很大,但因为柯小棉的特勤身份,普通民众并不知道死者的名字,盛岿然此时的反应很正常。温叙的思绪正在变得混乱,他听见自己说:“我还有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