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太无聊了。
结果第二天纪寒灯根本不敢将手里的雪球往她身上扔,一直在单方面承受许茕茕的攻击。瘦瘦小小的身子被一个又一个雪球砸得不断踉跄。
许茕茕顿时有种在霸凌小学生的感觉,默默停下动作,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
她生气了吗?嫌他太扫兴了?纪寒灯有些手足无措。
“算了,比谁堆的雪人更多吧。”许茕茕飞速换了种玩法。
每当班上同学聚在一起讨论动画片电视剧时,许茕茕都会沦为格格不入的异类。她没看过流星花园,也没看过美少女战士。小镇虽然闭塞,但只要有电视看,孩子们就有机会获取最简单的娱乐方式。前提是,必须得先有一台电视。
连本小人书都买不起的许茕茕只能选择一些不需要花钱的娱乐方式。
比如路过理发店时,特意在门口多逗留一会儿,听店里音箱播放的流行歌,这是她唯一可以接触到音乐的渠道,比如趁邻居放烟花时,第一时间飞奔到最近的地方观看,她最喜欢烟花在夜空绽放的样子。
比如此刻的打雪仗,堆雪人。
还好,身旁有个纪寒灯作陪,显得她没那么孤独和凄惨。
那天他们一共堆出了十五个雪人,其中许茕茕七个,纪寒灯八个。
本就不大的院子里,挤满了大大小小歪七竖八的雪人。
场面触目惊心。
许茕茕反复数了好几遍,确定自己真的比纪寒灯少堆了一个后,一时天旋地转,头昏脑涨。在纪寒灯出现之前,她还不知道自己好胜心原来这么强。
“你赢了,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她克制住咬牙切齿的冲动,尽力表现得平静。做姐姐的,要大气。
想每天都被姐姐拥抱。
这是纪寒灯的唯一心愿。
可心愿之所以叫心愿,就是因为不可能说出口,以及,不可能实现。
纪寒灯拂去红手套上的雪,笑道:“这个就已经是最棒的奖励了。”
不错,这小子还挺懂事。
许茕茕满意地点头,决定明天一定要赢过他。
所幸雪粒镇最不缺的就是大雪。每到冬天,整个镇子都会被积雪覆盖,入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久久不会融化,足够孩子们玩个尽兴。
纪寒灯恍然大悟:“怪不得这里叫雪粒镇,原来是因为冬天有下不完的雪。姐,你们小镇好浪漫。”
许茕茕冷笑:“想什么呢?雪粒,是穴力的谐音,也就是穷的意思。这里就是个穷鬼镇,谢谢。”
纪寒灯:“……”
第二天一早,许茕茕就把堆雪人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许江和赵静文回家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带回了一台彩电。
雇他们运货的老板迟迟不肯交付尾款,几番争执后,最后给了台二手彩电打发他们。夫妇俩都是软性子,斗不过,吵不赢,也不敢真的就此翻脸,因为还要指望对方给他们活儿干,只能妥协。
在大人看来倒霉糟心的事,对孩子而言却是天大的惊喜。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从此就有电视看了。
许茕茕高兴疯了,抱着彩电又亲又摸,半天不肯撒手。赵静文本打算抱怨几句,看见女儿那么开心,便把尾款的事咽进了肚子里,无奈地笑:“一台破彩电就乐成这样,没出息。”
许江也笑:“等以后咱家住上新房子再高兴也不迟。”
“到时候要把彩电一起搬去新房!”许茕茕已经将这台彩电看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许江:“好好好,到时候就把它摆在你的卧室,让你天天抱着看。”
许茕茕:“爸,妈,我们以后买三室一厅吧,你们睡主卧,我睡大次卧,纪寒灯睡小次卧,对了,我的房间窗口一定要有阳光洒进来,照在枕头上!”
赵静文:“又没个姐姐样了,怎么不把大房间让给弟弟?”
许茕茕:“还要有一个大大的卫生间,可以在里面刷牙、洗澡、上厕所,以后就再也不用每天往又脏又臭的公厕跑了!”
赵静文:“人家城里卫生间都是装马桶的,你到时候可别不习惯。”
许茕茕:“才不会,我适应能力很强的!”
一家三口七嘴八舌地畅想着未来,纪寒灯在一旁静静听着,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在他眼前晃了晃,许茕茕拧着眉凑近他:“纪寒灯,你想住大房间还是小房间?”
纪寒灯愣了愣,在许茕茕目光炯炯的注视下,轻声说:“小房间就好。”
许茕茕顿时鼓起了掌,冲父母得意一笑:“你们看!是他自己选的,反正我就要住大房间!”
赵静文一记白眼送过去,许茕茕毫不畏惧,坚定立场。
寒灯,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原本,纪寒灯一直是这么提醒自己的。
可是,许家人幻想中的未来,是那么美好。
尤其是,在那美好的幻梦之中,还加入了一个他。
许茕茕就那么理所当然地、不容拒绝地,将他拉入了她的世界。
她灿烂明媚的笑容,让他不自觉想要去相信,那些美好的期望,全部都会实现的。
许江和赵静文一定会带他们搬去三室一厅的新房,许茕茕住在阳光充足的大房间,床对面会摆着她最爱的彩电,而他则住在她隔壁的小房间,与她只隔着一堵墙。他们会一起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刷牙,会一起数着台阶上下楼,会轻而易举就能吃上辣条和巧克力,会穿上干净漂亮的新校服,各自考上理想的大学,会拥有无比光明的未来。
一定会的。
院子里的雪人一个接着一个融化,连影子都没能留下;漏雨的屋顶修修又补补,新砖变旧瓦;晾衣绳上的小孩款衣服渐渐消失,只剩下大人款;大门上的铁锈从小块一点一点蔓延至大片,爬满陈旧。
十八岁的纪寒灯屈起食指,叩响面前这扇熟悉的大门。
咚。
咚。
咚。
破旧的铁门被缓缓打开。
穿着丧服的许茕茕抬起头,满脸颓废与麻木,站在冷冷清清的旧屋里,与他四目相对。
是啊。
最终,什么都没有实现。
第6章 -长大后-
许茕茕没想到纪寒灯会从学校赶回来。
雪粒镇没有高中,所以三年前纪寒灯去了分贝县读书,一直住校。
他即将高考,正是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她本不想让父母的事影响他。
虽然许茕茕并没有经历过高考,但中考时也一度紧张到发高烧,直接烧去了中专,现在的纪寒灯肯定比当年的她更加焦虑。
可他还是回来了。
来得极其匆忙,连行李和钥匙都没带。
许茕茕张口想训斥他,但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纪寒灯靠过来,一米八的身子伛偻着,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她肩膀上。
少年的眼泪一滴又一滴落下来,浸湿了女人的丧服。
小孩子似乎比大人更有韧性,更容易忍受贫穷苦难和意外。没有玩具的时候,在院子里堆雪人也可以很开心,到手的糖果没了,哭一场也就没事了。可是大人不行,当大人希望破灭的时候,脑中的第一念头,就只想去死。
许茕茕叹了口气,懊恼自己刚才居然一时脑抽生出了寻死的念头,忘了世上还有个纪寒灯。
忘了,他也是她的家人。
纪晖和金晓慧早已出狱,一开始纪寒灯还会认真收拾好行李,随时等爸爸妈妈过来接他回家,可一天又一天过去,夫妻俩始终没有出现。除了每到年底金晓慧都会往赵静文卡上打五千块钱,再无其他消息。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懒得打。
纪寒灯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不想成为许家人的拖累。这十年,赵静文夫妇从未亏待他,在最贫困的时刻都没有想过抛下他。为了报答他们,纪寒灯无数次偷跑出去打工,又无数次被许茕茕揪着耳朵拎回家。
“雇用童工是违法的知道吗?等你长大之后再来报答我们也不迟!”
于是,纪寒灯每一天都在迫切地渴望长大。
不仅是想要报答许江和赵静文,也是想要跟上许茕茕的步伐。
许茕茕比他大了六岁,自然而然地,也比他提前长大,提前进入社会。当她已经早早开始工作赚钱,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他却还停留在校园,每天背书,做题,考试,被她视作小孩子。
这让他惶恐又焦虑。
就好像,她在越走越远,而他无论怎么努力,都追赶不上她的背影。
当纪寒灯终于熬到十八岁,成为法定意义上的成年人,在本子上写下密密麻麻的报答计划,准备逐条实现时,最终等来的,却是赵静文夫妇遇害的消息。
他们一生良善,最终死在梦想实现之前,死在苦尽甘来里的苦。
原来,人在受尽磋磨之后,随之而来,只会是更大的磋磨。
凭什么?
凭什么偏偏选中了许江和赵静文?
纪寒灯将头埋在许茕茕肩上,身体摇摇欲坠地发着颤。
许茕茕任由他靠着,掌心抚上他的后背,摸到了硌手的脊椎骨,纪寒灯从进入青春期后就开始迅速长高,但身上始终没多少肉,他的少白头在升高三后愈发严重,同龄人的头发乌黑发亮,朝气十足,只有他顶着一头病里病气的灰,看上去比小时候还要脆弱单薄。
这是许茕茕第一次看见纪寒灯哭,哪怕是被同学欺凌、被父母抛弃的时候,他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从此,他只有她了。她心想。
许茕茕转身拿了条毛巾,仰起头,轻柔地擦去纪寒灯脸上的泪痕,从眼角细细擦到下巴,在他止住泪的那一刻,她的泪又落了下来。
她忽地想起了那个无名女尸,十年前的许茕茕,对于镇上发生凶杀案,只觉得稀奇又惊叹,等新鲜劲过了,便回归到了事不关己的状态,反正那是别人家的事,反正死的是陌生人。
如今,当她自己成为凶杀案被害者的家属,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刻骨之痛。
五脏六腑都被浸透在油锅里的痛。
她甚至都还没和爸爸妈妈一起拍过全家福。
他们活了四十几年,最终留在世上的影像,竟然只有身份证照片。
当她以后思念爸爸妈妈,就只能对着那两张多年前拍的老证件照。
许茕茕这些天一直靠意志力硬撑着,此刻一切理智轰然崩塌,只剩下不甘的,委屈的,汹涌无尽的泪。
她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