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老天,恨杀人犯,恨全世界。
最恨的,还是她自己。
为什么没有在父母活着的时候对他们好一点?为什么那天没有阻止他们去银行取钱?为什么没有劝他们用汇款交首付?他们贫穷,愚昧,没见识,可她呢?她作为女儿为什么没能帮他们规避风险?为什么非要吵着买房?
都是她的错。
是她的错。
可怜的,无望的,心如死灰的受害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幸存下来的自己恨之入骨。
纪寒灯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攥她入怀,掌心却在触碰到她之前停下来,他接过许茕茕手里的毛巾,低着头,弓着背,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轻轻擦上她被眼泪浸湿的脸。
从此,她只有他了。他心想。
第二天许茕茕立刻清醒过来,一起床就冲正在做早餐的纪寒灯发起了脾气:“离高考只剩下一个多月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在这儿煮粥?赶紧回学校上课去!”
纪寒灯轻声道:“我想多陪你几天。”
许茕茕更加火大:“几天?你还嫌浪费的时间不够久?我没那么脆弱,该处理的事都已经处理好了,再不济也还有沐煦哥帮忙,用不着你一个高中生来陪!”
正在盛粥的手微微一僵,纪寒灯背对着许茕茕,眼眶迅速泛红,嗓音沙哑:“沐煦比我更重要吗?”
许茕茕拧眉:“胡说八道什么?”
纪寒灯转过身,直勾勾盯着她:“叔叔阿姨出事之后,为什么你首先想到的是求助沐煦?如果不是邻居跑去学校通知我,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姐,我和你一起生活了十年,却连陪你一起操办父母葬礼的资格都没有吗?”
许茕茕一怔,她没想到纪寒灯会如此敏感。
是啊,养了他十年的叔叔阿姨骤然离世,而他却连他们的葬礼都没能参加,就好像,她从始至终只当他是个外人。
如果纪寒灯是她的亲弟弟,她还会选择瞒着他吗?会忍心不让他见父母最后一面吗?
许茕茕心下一沉,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糊涂。
所谓的为他好、怕影响他高考,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他真正想要的,是被她当成家人依靠。
她语气放缓:“沐煦哥毕竟是大人,见识比我们多,还主动借了钱给我。等你以后考上一个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无论什么事我都会第一时间找你商量,好吗?”
纪寒灯陷入沉默,继续盛粥。
许茕茕自认理亏,凑过去接他手里的碗,低头喝了口白米粥,夸道:“好喝!不愧是我们家灯灯煮的!”
纪寒灯开口:“别叫我灯灯。”
这个称呼显得他更像小孩子了。
许茕茕软声哄道:“对不起嘛。”
她只有在十分内疚的情况下才会用这么软的声调跟他说话。
纪寒灯低头望向许茕茕,发现她眼睛还肿着,昨天哭了那么久,眼里全是红血丝,只那一瞬,他心底的怨气、不满,以及对沐煦的妒忌,全都消散了。
只想轻轻抱住她。
但他没有这个资格。
在许家的这些年,纪寒灯时刻谨记,自己只是一个外人。他可以被动地接受许家人给予的关心和帮助,但绝对,绝对不可以主动向他们索取什么。
比如日日在心底生根发芽的,想要抱住许茕茕的念头。
在没有得到姐姐允许的情况下,他没有拥抱她的资格。
这是纪寒灯给自己定下的规则。用来提醒自己不要得寸进尺的规则。
“放心,我一定会考上春大。”他轻声说。
春大是省里最好的大学。
只要是能让许茕茕开心的事,纪寒灯都会拼尽全力去做。
其实他对学习一点都不感兴趣,也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天分,但每次考了高分,许家人都会非常高兴,因此他便花上千倍万倍的精力去学习,确保成绩单上的数字能够让叔叔阿姨姐姐露出笑容。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必须努力。
许茕茕被他自信而又云淡风轻的态度震住了,点了下头,道:“很好,那我以后就靠你了。”
她并不知道,自己随口说出的这句话,会成为纪寒灯心中至高无上的信条。
——那我以后就靠你了。
是承诺。是约定。是誓言。
八岁之前,纪寒灯的人生目标,是活着。
八岁之后,纪寒灯的唯一目标,是长大。
然后,成为一个值得许茕茕依靠的大人。
雪粒镇(四)
原创 尸尸 尸姐 2023-07-17 18:48 发表于江苏 180人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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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烂苹果更甜-
上一秒刚经历父母双亡,下一秒便投入忙碌的工作。
这便是成年人。
中专毕业后,许茕茕在厂里干了两年,收入还算稳定,后来她无意间发现女职工的工资普遍比男职工少两百块钱,可大家干的活儿明明都是一样的。许茕茕当然不服气,试图号召全体女员工抗议,得到的回应却是:“算了,没用的,不过是两百块钱而已,别太较真了。”
二十岁的女孩,热血,正义,不服一切,所以许茕茕单枪匹马跑去质问了领导,然后,顺理成章地,被开除了。
果然,抗议是没用的。
从那以后,许茕茕便开始了打零工的生活,服务员,保洁员,外卖员,只要能挤出时间,几乎什么活儿都接。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份固定工作,那就是沐家杂货铺的店员。
沐煦兑现了当初的诺言,始终保留了一个店员的位置给她,并且不限制上班时间,允许她平时出去打工,抽空过来杂货铺帮帮他就行,当然,工资要根据她的工作时长计算。
许茕茕骑着电瓶车讨了一圈工资,零零散散加起来凑满了三千,立刻动身去了沐家杂货铺,将沐煦借给她办葬礼的钱一分不少地还给了他。
“不急的,”沐煦笑笑,“你自己还有钱用吗?”
“有的,还剩三百呢!”
一百归她,两百归纪寒灯,足够撑过这个月了。
当然,许茕茕没她爸妈那么圣母,不可能白白养着纪寒灯,高考结束后,她会立刻命令纪寒灯滚去打暑期工,到时他赚的每一分收入都必须如数上交给她。
如果纪寒灯成功考上春大,未来找工作的事更不用愁了,薪水只多不少,当然,也全部归她。
许茕茕从不干亏本的买卖。
他们家收留了纪寒灯那么多年,从他身上适当捞点回报,合情合理。
正当许茕茕沉浸在对未来的规划中时,沐煦从货架上拿了两筒挂面塞给她:“吃完了再来拿。”
许茕茕连忙推辞:“不用不用,放心吧沐煦哥,我不会饿着自己的。”
沐煦脸上挂着笑,语气却不容拒绝:“拿着。”
许茕茕只好道谢收下,杂货铺里顾客不少,且都是邻里街坊,几乎每个人都在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她和沐煦。
沐山被判了死缓,沐煦母亲也离开了,再没回来过。这些年沐煦一个人经营着杂货铺,虽然有过波折,但也撑了下来。除了许茕茕这个固定店员,沐煦没有求助过其他任何人。
只要沐煦需要帮助,无论许茕茕正在干什么,都会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儿,骑上电瓶车飞奔向杂货铺。同理,只要许茕茕需要帮助,沐煦也会毫不吝啬地出钱又出力。
大家都以为他们在谈恋爱。
年龄相仿,来往密切,男未婚女未嫁,在镇上基本就相当于公开的一对了。一个是无名女尸案凶手的儿子,一个是银行抢劫案被害者的女儿,二人的身世给他们的关系增添了更多谈资。
“他爸杀了人,她爸妈被人杀了,他们关系居然还能那么好,也是奇了。”
的确,许茕茕无比憎恨那个杀害她父母的抢劫犯,连带着也憎恨他的老婆孩子。她时不时就会去打听那对母子的近况,得知那人的儿子之前因为意外摔伤差点瘫痪,现在经过治疗已经渐渐恢复自理能力,估计很快就能出院。
杀了她的父母,花了她家的钱,救了自己的儿子。
她怎能不恨?
她恨不得天下抢劫犯、杀人犯全部死光。
但这跟沐煦没有关系,他并不是自愿成为杀人犯儿子的,而且他那么勇敢地揭发了自己的父亲,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她没有理由去无差别迁怒他。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其实拥有同一个身份——受害者。
至于跟沐煦的恋爱传闻,许茕茕清楚地知道,他只是把她当成朋友而已。虽然这些年沐煦常常从杂货铺拿一些挂面、纸巾、洗衣粉之类的东西送给她,但他对她的态度从未有过一丝暧昧。就只是单纯在接济她这个穷人罢了。
或许是念在她当年阻止了他的自杀,他心底始终存着一份感激。毕竟,对她而言只是顺手的事,对他来说却是生与死的差别。
一如现在,对他而言只是顺手送了两筒挂面,对她来说却是雪中送炭,暗室逢灯。
回到家已经天黑,许茕茕煮了碗清汤挂面,只撒了点盐,连片菜叶子都没放,一个人坐在桌前,几口就吃完了。这是她今天唯一一顿伙食。
这次沐煦送的是鸡蛋挂面,比普通挂面更有嚼劲,味道更好。
喝完最后一口面汤,许茕茕感慨,自己当年果然没救错人。
距离高考只剩下三天的时候,学校统一放假,让各考生回家做好准备,许茕茕动身去接纪寒灯。
高一高二的时候,纪寒灯周末还有时间回家,到了高三,学校便再无周末可言,开启全封闭式管理。许茕茕时不时就会骑上电瓶车去学校看纪寒灯,给他送点水果和衣服,再叮嘱一些老生常谈的废话。许江和赵静文工作忙,只能把纪寒灯交给许茕茕一个人照顾,再三警告她不许懈怠。
一开始许茕茕也曾嫌烦过,感觉自己在探视犯人。于是提议:“你们学校不是有公共电话吗?以后有事就打给我,没事我就不来了。”
纪寒灯对此的反应是,攥紧装着苹果的塑料袋,垂下头,沉默。
住校生活枯燥又压抑,唯一令他有所期待的,就是许茕茕来看他的那一天。每次见面之前,他都会把自己从头检查到脚,不让头发、校服、鞋子上出现一丝灰尘,确保以干干净净的状态去见她。许茕茕什么都不用做,哪怕只是站在校门口冲他笑一笑,便足够填满他空虚的心。
如果她再也不来了,他会失去这唯一的慰藉。
许茕茕观望了一圈四周,发现每个学生都被爸爸妈妈围着嘘寒问暖,个个被喂得白白胖胖,而纪寒灯身旁只站了一个她,手上拎着她从路边摊买来的两个瑕疵苹果。
而且他看上去好像又瘦了。
她顿时心软了,叹气:“罢了,我还是多来看看你吧。”
反正她打工的地方离学校也不远。
纪寒灯眼眸一亮,揪起的心瞬间被松开,唇角微微勾起:“好。”
少年语调轻柔,视线落在许茕茕脸上,良久都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