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恪非登时被羞惭的感受所击中,不知道该如何去接住那眼神。每一次他都知道自己不该来,可每一次他都还是落在这里。
周恪非锁好车门,与秋沅碰面。依然跟在她身后,回到家里。秋沅也依然没有开灯。
在黑暗中,她的气息趋近。一如既往,周恪非说服自己,放弃了主动拥抱她的冲动。
直到秋沅细长的手臂攀上来,他才敢给出回应。心弦和肢体都被她勾住了,牵引着,漂转起伏,推到濒临最高处,又跌落至低点。或许是一种有意的惩罚,也可以说是折磨。
就是不想让他太好过。
夜风在窗上扑打出粉脆的声响。窗帐半掩,露进一隙月色泯泯。
借着这样隐晦的光线,秋沅从上方低头看他。以为他会像初次一样隐忍紧张,却见周恪非眉头舒展,静静凝视着她,是一种温柔松弛的神态。仿佛已经无限纵容,对她予取予求。
秋沅蓦地不再动作了。
这时候,周恪非只是等待。纯黑眼珠湿润得几乎满溢出来,模糊的目光里,依稀装着执迷和渴望。但他并不敢主动靠近,只是停留在原地,安静地等候她的意图和指令。
秋沅内心一动,忽然软得不可思议。
有些茫然地抬起手,碰了碰他心脏的位置,那里心搏热烈。
明知道自己不该心软,可他实在太乖太听话,叫人难以忍心对他很坏。
“好了,摸我吧。”
于是他照做。手指触在着幼滑的皮肤上,动作那样轻柔且小心,仿佛下方的她的骨骼是分外脆嫩的。
明明是动了情,他仍在努力克制。
秋沅叹口气,带着自己也不懂的某种心情,去亲吻他。从线条整洁的下颌,到高而直的鼻梁,然后第一次,她吻到额间那道粉红色长疤。隔着凌乱的微汗的发丝,只是嘴唇无意间碰触,周恪非却顷刻红了眼角。
这些年来,他所经受的一切,或许都是为了换来这一刻。
事毕,难得相拥而眠。深秋的寒夜,拥抱竟会是滚烫滚烫。可能是因为肌肤和呼吸太热,也可能是时候尚早,秋沅实在睡不着,手腕托在耳朵下面,支起身体问他:
“你舒服吗,周恪非。”
周恪非思考良久,终于点头。中间几秒的空白停顿,是因为他原本只想着该如何取悦她,并没有过多留意到自己的感受。
被她提问,才去回味,继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那样美妙那样好的滋味。
依照秋沅的生物钟,到清早才能入眠。这天将睡未睡的时候,收到一条她等待已久的短信。
来自租房中介,内容很简短,大致是表示房东这周末都有空闲,可以见上一面。
早在两年前母亲兰华去世的时候,秋沅就有此打算。她最不愿亏欠他人,当初据说是房东怜悯兰华的情况,又体恤她一个高中毕业的小女孩要打工养家,才将房租减半给她。后来兰华去世,秋沅希望租金能恢复到普遍的市价。然而中介说房东久居国外,想等日后回国再谈。
正因如此,随后两年间的租金依然按照签约时的原价,由中介代收。只不过秋沅一直在默默计算,想着到时候要把差价补齐才好。
约莫半年以前,秋沅接到房东回国的消息。只是对方似乎相当忙碌,一直没时间与她见面。
事情就一直搁置到今天。
秋沅查了下预约表,今天客人不多,第一位是约在傍晚时分。便回复中介说自己五点前都有空,可以到家里来谈。
她撂下手机,枕边的周恪非恰好醒转过来。他是习惯早起的,哪怕偶尔睡得晚了。
“我要睡了。”秋沅说,“有人敲门的话,你叫醒我。”
周恪非“嗯”了一声,把她的被子向上拉。
秋沅入睡很快,却不太踏实。她活得简单纯粹,所以很少做梦。今天倒是难得梦见许多,大都关于周恪非。可能是因为他是发生在她生命中,唯一复杂又不可捉摸的事。
据说做梦的人最容易被惊醒。窗帘的缝隙将阳光挤压成细细一条线,切在眼皮上,就把她从绵长悠远的梦境之中烫出来。看看时间,也才过十二点。
秋沅走出卧室,迎面撞见周恪非,手里端着两个餐盘,刚从厨房出来。
周恪非把餐具摆在沙发右侧那张小小的餐桌上,叫她来吃饭。
“是你做的么?”秋沅很是反应了一下,问他。
“嗯,家里只有厨具,我去楼下超市买了食材和调料。”他轻轻笑起来,眼睛半弯,里面有些红累的痕迹,更多的是一种明快的期待的情绪,“尝尝?”
那种闪闪亮亮的情绪,应该叫作想被夸赞。
“好。”
秋沅坐在周恪非对面,同他一道拿起筷子。
良好习惯使然,他进食的时候从不说话,姿态端正,吃得也很快。收拾好自己的碗碟,他问秋沅:“借用一下浴室好不好?”
在获得她的同意后,周恪非走进浴室。空间狭小,门也很窄。之前他从苏与南那里接手这个房子,为了秋沅的安全,网购了几块防滑地垫,托装修师傅摆在这里。他一低头便看见,仍是几年前的,有些轻微的使用痕迹,看得出很被秋沅爱惜。
淋浴也是他亲自挑选,非常耐用的品牌,这么久也未曾更换。他装修房子时做设计图,找施工队,包括订购家具用品,都是线上完成,还是第一次真正使用到,原来是这种感觉。
温水在身上流成涌动的薄膜,舒适而安全,周恪非闭上眼。
秋沅还在吃饭,仅仅在关门前瞧了一眼他的背影。
他还穿着昨晚的旧衣服,一夜没有梳洗,仍显得气象清宁。
她夹了一块西式蛋饼,放在口中咀嚼,尝到芝士和虾仁的鲜甜。又换成勺子,舀了一口奶油炖鸡的浓汤。此前似乎还深陷睡梦里的感官正逐步苏醒,味觉最先得到刺激。
意外的好吃。
他这样的男孩子。亲手做出这样的一餐饭。
有种奇异的不协调,源自与回忆里的印象脱节。
该是留学经历教会他种种生活技能。可是凭他的家境,不至于连做饭也需要亲力亲为吧。
还没等她思考出什么,门铃响了。
来人是她始料未及的,周恪非的那个朋友。他打扮精致讲究,还提了个漆面的皮包。
秋沅试图回想这个人的名字,略作尝试就放弃了,直接问:“你叫什么?”
对方露出无奈的神色:“苏与南。我说了三次了。”
“哦。”她点点头,“你来做什么。”
这个人出现在这里,第一次是骗她去周恪非的生日会,第二次在楼下漫无目的地转悠,第三次直接来敲了门。怎么想都觉得不怀好意。
偏偏他是周恪非的朋友。单单因为这一层身份,好像连这个可疑的男人也值得信赖了。
苏与南一摊手,面露无辜。
“是你叫我来的呀,小老板。”他从包里拿出一份草拟好的合同,纸张厚而坚实,整齐地叠在一起,“你不是要聊聊这房子的租金么?”
今早,苏与南睡醒就收到房屋中介的短信。他略一琢磨,反正周末也无事可做,不如过去看看。正好周恪非最近似乎私生活混乱,经常夜不归宿,想必是因为秋沅。苏与南打算趁这个机会,和秋沅聊一聊,看看事情还有无转机。
听到他一番话,秋沅皱起眉头。
她仍没往那个正确的方向考虑,把合同接到手里翻看:“你是做中介的?他们又换人了?”
“……”苏与南沉默了一瞬,“我不是……”
浴室的异常响动使他收了声。水流忽然停止,紧接着是湿黏的脚步声。
“家里有客人啊?”苏与南眉梢一翘,“周恪非知道要伤心了。”
然后浴室的门开了。
他不由望过去,旋即与周恪非四目相对。
“……”
-录音04-
……对不起,我想我需要一杯水。
好的,谢谢。
被秋拒绝的男生们,再度挖出初中时那些流言,抛光焕新,添油加醋,变成面目全非又更加狠毒的传闻。有一天晚上,和秋同班的几个男生结伴离校,在门口看见等待着的成叙时,纷纷向他打起招呼。
成叙也冲他们摇摇手。
几个男生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地抛去连串提问,故意一声高过一声:
成叙,成叙,你和单秋沅,是不是那个过啊?
她收你多少钱?值不值?
要是我跟你一样有钱,是不是也可以?
我要说明的一点是,这些男生在外人眼中无一不是品学兼优。只不过,这是谈到性。男人似乎天生有定义性,谈论性,实施性的特权。无论他们在这方面的言行有多么荒唐,都并不会影响到别人对其品格的判定。
后来我被叫到校门口,是因为成叙和他们打了起来。几个男生被闻讯而来的老师强制分开,形象狼狈。
我负责带成叙回到办公室,并且看管住他,直到老师回来。
虽然做了多年同学,我与他也并不算相熟。更何况,我总是感到他对我有着莫名的敌意。
所以我没有开口与他交谈。
主动打破沉默的是成叙,他挑起眼睛,狠狠地看着我,青紫的嘴角在动,对我说,你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明显带着浓重情绪,故而我没有回话,却不免对他这番话感到好奇。我在想什么?其实我也想知道。
你真爱装啊,周恪非,我就是看你这种人不顺眼。你不是也老偷看单秋沅吗?
哦,这也被他发现了。我的眼神在发生变化,成叙明显捕捉到了,呼吸急促起来,对我小叫着:我说准了吧,你就是喜欢她。
您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像是前些日子,里昂进入漫长的雨季。天色阴沉,像是吸饱了水的布面,拧一拧就有雨落下来。雨水下得缠绵,空气在身上发黏。而突如其来,就在今天,云雨都散去了,化开了,我看见久违的太阳。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从前的许多反常,那些没来由的注视,那些留意和维护,都有最为正确、合乎情理的解释。
TBC.
第10章 (九)
秋沅逐渐厘清了来龙去脉。
苏与南并不是她所以为的中介,而是房东。确切而言,原来她一住就是近十年的这处居所,竟然属于苏与南。当年是周恪非将它翻修一新,降价长租给她。这些年来,房租的差价部分,一直由周恪非在代她向苏与南补齐。他一径小心翼翼,并未让她察觉端倪,同时也没有向苏与南透露隐情。
直到前些时候,机缘巧合之下,苏与南参透了其中曲折。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他带着房本找到中介。
这才有了今天的不期而至。
如此漫长的年岁,周恪非苦心经营,独守着这个秘密。
对他来说,付出好像并不是为了寻求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