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苏与南,秋沅回头去寻周恪非。他背后是一面通阔的南窗,阳光饱满得像熟橙的汁水。他就站在那里,轮廓光明。发尖仍有水珠滴落,折射着莹透的清光,掉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碎裂了。
秋沅就在这时开口,她的语声直白,眼神却复杂:
“周恪非,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恪非似是对她的问题有所不解,形状优美的薄嘴唇微微抿起来,眼光明亮澈然:“是我应该做的,有什么好说呢。”
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
心中白天黑夜,半明半昧。秋沅注视着周恪非,几乎陷入这混沌的惝恍里去。
直到闹钟把她拉回现实,看了眼时间,马上去洗漱穿衣。
周恪非已经整理停当,在客厅等候她。他腰脊笔直,在沙发上坐姿也规规矩矩。
“要跟我来店里么?”秋沅问。
天气益发的凉,风吹得紧了。很难得,周恪非走在她前面,修长的一双腿,步子却放得缓。
秋叶焦黄枯卷,从两侧树荫里簌簌滚落。他很高,肩背挺拔平展,在前方拦出一块静谧的天地,温暖又安宁。
今天预约的第一位客人是老姜,他来给手臂上的枫叶补个色。由于年年请假不在,秋沅索性把周恪非放在前台。
出乎秋沅意料,待到老姜进了店,周恪非自然而然负责起接待。看到他轻车熟路地扮演服务者的角色,秋沅还是有种难以形容的错位感。
老姜今天意外的沉默寡言。秋沅本就不是善于闲谈的人,也没兴趣主动开始话题,一时之间,只剩下机器枯燥的运转声。
快完成的时候,老姜才压着嗓子,小声对秋沅说:
“秋老板,你可要听我一句劝。年年那小姑娘挺好的,和气,招人喜欢。你放个大帅哥在门口,多赶客啊。赶紧把年年换回来吧。”
他讲话调门很高,实在中气十足。以为自己是在交头接耳,其实每个字都分外响亮,连外面的周恪非也清楚可闻。
结束之后,老姜到前台拿自己的厚外套,忍不住偷偷去瞟周恪非。见他面容平静,气息清爽,唇角弯出礼貌的淡笑,英俊得让人失去挑剔的力气。
老姜摸摸自己浑圆的肚子,臊眉耷眼地嘟囔:“他妈的。都是男人,人家怎么长成这样啊……”
老姜离开,下一个客人还没到。秋沅留在前台,根据预约记录准备色料和工具。
“秋老板。”周恪非重复了一下老姜的称呼。到底没忍住,逸出一点笑声。
“怎么了?”
“没什么。”他眼里犹有笑意,“很适合你。”
昏暗光线中,一切都似是而非。秋沅离他很近,身上有好闻的清凉气味,像是秋天。早先被她吻过的唇面,有些发了紧,慢慢在绷起来,需要再一次亲吻才能得到纾解。
但他无法主动表露,只好静静陪伴她,忙完手上的事情。
秋沅准备停当,才意识到周恪非已经许久没动静了。她转过身去,正落进他的眼睛里。视线在空中交触,仿佛存在实感和重量。
发现他的脸稍有些淡红,秋沅不明所以。
“秋秋……”
他念出她的名字,是呢喃亲密的语态。
秋沅没来得及回应,店门嘭地一声被人推开。外面的风猛然灌进来,吹得她长发四散飘飞。
门没被反手关上,磕在墙面劈拍作响。
从门口钻进来几人,有男有女,穿着朴素厚实的棉服。
秋沅认出他们的脸,都是成叙的同学。
为首的那个迫切地向前一步:“秋沅,你知道成叙在哪儿吗?一个多礼拜了,没去实验室,电话打不通,我们和导师发消息他都没回……”
另一个男生小声猜测:“该不会是跳江了吧?”
在场的女生忙拦住他的话:“你别胡说!”
许多双眼睛聚在秋沅脸上,而她仍是寻常神色。
“不用急,我去找他。”秋沅说。
哪怕他们已经分手,再无关系。在这种时候,秋沅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对成叙,她有一些义务要尽。
毕竟成叙是一直以来照顾她的人,尤其在她昏迷的那一年。秋沅不知道照顾一个无意识卧床的病人,究竟该有多么琐碎辛苦,后来她偶然看过一部关于植物人的纪录片,原来每天都要翻身几次,以防止褥疮,输液时要时刻看护,偶尔换尿袋和擦洗身体。漫长的岁月里,天天如此,是看不到尽头的守望。
秋沅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成叙。
她实在不能就此放下,对他坐视不管。
“我先出去了,你回去吧,门不用锁。”她取下毛呢大衣,紧接着意识到周恪非还在,于是临走前对他说,“这些年房租的差价,我回来转给你。”
对此,周恪非早有预料。这也是他选择不让秋沅知道的缘由之一。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她有多么不喜欢亏欠。
转眼之间,秋沅和成叙的同学们离开了。
她去寻找她的男友。而他还留在这里,为的是什么。
周恪非敛下眼帘。长而薄的手垂放在身侧,指骨拧成的锐角,是克制着力道的痕迹
秋沅知道成叙会去哪里。
她让成叙的同学们回去等待消息,独自一人打车来到江边。这里是城市的最核心,遍布着写字楼和商圈。凭借记忆,秋沅找到一处公寓楼脚下。玻璃制的外墙体,高耸入云,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进到楼内,装潢极尽奢华,每一步都是另一个世界。
秋沅向接待的管家报出房号,未久,她被领进电梯。
电梯直接入户,出来便已是门廊。乍看只觉得通透阔亮,所有光鲜豪奢都在微末细节里。
换了拖鞋,秋沅往里走,绕过一扇连天接地的隔断,视野豁然开朗,客厅立着整面落地窗,江景一眼望不断尽头。往上看去,室内还有三层,自配两部电梯。
客厅静悄悄的,沙发靠背上方,蓦然冒出个金色炸乱的脑袋。
“你来做什么?”成叙没好气地问。应该是多日疏于梳洗,他下巴上冒出青涩的胡茬。
“你的导师和同学都找不到你。”秋沅坐到他身边,沙发柔软的皮质陷下去一小块,她语速很慢,说得认真,“成叙,再不回去,可能毕业会出问题。”
“我读什么书?我读什么书?老子费尽心思考大学,读研,还申了他妈的博士!我为什么啊?”他的声音并不平滑,充满曲折和褶皱,一句话讲得牵牵绊绊,被发泄的力气拉着向下坠,“我知道你喜欢周恪非那样的,成绩好,看着乖,我就是要告诉你我也不差,我只要用点功,谁还他妈的不是个学霸了啊?!”
秋沅侧目看他。
“成叙,你可能觉得委屈,但是实话实说,这么多年,我实在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她的表情和声音一样稳定,仿佛并不受他的情绪影响分毫。
“就是让我白睡了这么多年,当扯平了,是吧。”成叙又气又急,一股脑说完,才顿觉失言,心虚地去捉看她的眼色,下意识改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秋沅没有被他激怒,只是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我和你做/爱,也有过高/潮。我们都在享受,这不叫补偿。”她说,字字清晰,让成叙避无可避,“你照顾我一年,我还给你的是更多的时间,和专一。这是你自己向我要的东西。”
他无法阻止她的声音,徒劳地抬起手挡住视线,仰面躺回沙发上,疲惫地说:“别再骗我了单秋沅,你什么时候真的专一过?”
两人在一起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秋沅没再提起过去的事情。
成叙一度以为,她已经把什么都忘淡了。
直到三年前,成叙成功直博,同门纷纷吵着要他请客吃饭,还挑了本市最好的餐厅。以成叙的家底,自然不在话下,当即大包大揽下来。吃完又去附近一家KTV,有些人唱歌,更多的围坐一起掷骰子,输了要罚酒的。
成叙兴致很高,连唱几首,秋沅则一直被他的朋友们拉着玩游戏。她遵守规则,输了也不推辞,仰头就喝。高纯度的洋酒,饮料也没兑,很快超出酒量的极限。等成叙唱完到卡座上找人的时候,她已经酒酣耳热,深深地醉了。
眼睛几乎失去焦距,虚淡的视线飘来飘去,找不准落点。成叙试着喊她名字,没有得到回音。成叙抱扶起她软坍的身体,对所有人说先走一步。
他开车带秋沅来到这间公寓,整面落地窗,半幅江景,夜色被霓虹掩盖。
秋沅被他小心地放在绒软的长毛地毯上,俯身压上她。她一只手按在他胸膛,徒劳无力地抵挡。而他太急切,忙于抚摸和碰触,把她的手挪到一边。
秋沅腮颊薄红一片,直粉到脖子、耳根,摸上去烫得像要灼伤手指。成叙捧着她的脸,垂头吻她。熟醉的秋沅呼吸醺然,让亲吻也变得酒意朦胧。
眼帘似乎撑不住睫毛的重量,往下坠去。阖上又睁开,好像昏迷又苏醒。目光辗转腾挪,几经聚焦,落在他身上不动了。
成叙有种奇异的感觉。她明明正在深望着他,却仿佛透过他看向了别人。
然后秋沅张开手臂,迎他进怀里。她的拥抱那么狠,将他满满地抱紧,然后滚烫的嘴唇摸索上来。
成叙从来没见过这样热烈的秋沅,她拥抱他,再亲吻他,那样紧迫而渴求。呼唤的声音都因愉悦在打着抖,只是叫出口的并非他的名字。
“周恪非。周恪非……”
成叙一时失去了发声的力气。胸腔里像长出一团毛刺,扎得各处又痒又痛。所有暧昧旖旎的心思一扫而空。
他第二天就早起去了理发店,把头□□成最离经叛道的金色。
效果非常显著,秋沅再也没把他错认成周恪非。
成叙以为他的质问和确凿的证据会让秋沅哑口无言。
可她甚至没有多眨一下眼睛。
“至少这些年来,除了你,我没有约会过别人。但是成叙,你自己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我爱你,因为你知道我做不到。”
成叙浑身猛然一颤,鼻子和嗓子莫名塞住了,语声也闷钝,如同患了重感冒。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他重新坐起身来,音调也随之越提越高,“你喜欢的是周恪非这废物,没了他爸妈,你自己看看他混成什么样子……你该不会不知道吧,他以前还在黄语馨家的饭馆洗过盘子!”
成叙说得愈急,脸上起了稀薄的汗意,忽然凶蛮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气那样重,握得痛到骨头里。秋沅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被他翻身压在沙发柔韧的皮面上。
他的双手湿热,动作毛毛躁躁,往她衣服里漫无目的地深入。
“成叙,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冷淡如冰的口吻,让他下意识地停了下来。
“我……”
“分手炮?还是你以为让我爽了,就能回到过去?或者你觉得你很厉害,能让我离不开你?”很难说清她的眼神与声音哪个更尖锐,“别这么自以为是了。我不愿意。你如果还要继续下去,就是强/奸。”
成叙被狠狠刺中了。从她身上翻下来,落进地毯厚密的毛料里。
“单秋沅,你走吧。我会回去的。”
他用手背掩住双眼。
-邮件01-
亲爱的女士:
收到您的问候邮件,我很惊喜,也很意外。本想尽早给您回信,但我回国后这些日子,实在非常忙碌,以至于拖到今天,万分抱歉。
此外,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也先请您原谅我已然生疏的法文。
您发给我的自测量表,我也都完成了,请您查收附件。
就结果而言,并不算乐观,但是可以说非常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