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轻飘飘的语气一下就激怒了祝母,她冷笑着骂道:“那你今天回来做什么?赶紧滚,家里没有煮你的饭!”
祝余不为所动,面色不改地应:“今天店休,不开门,刚好有空,顺便回来看看。”
顺便?
祝母大怒:“好啊,我辛辛苦苦把你养那么大,供你吃供你穿,还供你读书,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回来看一眼都不愿意,祝余,你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把腿上装豆角的箩筐往地上一扔,继续骂:“早知道就不要生你,我就该把你送人,谁说的生女儿好,我呸!一百个女儿都比不上我儿子一个!”
这样的谩骂在祝余成长的过程中,听了整整十八年,以至于她对母亲的记忆,永远都是类似这样的: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1]
以前她上课学到《故乡》这篇,看到其中这段描写,说杨二嫂如何尖酸刻薄,代入的就是她妈那张脸。
然后一边想一边笑,好似那样就算是报复了她妈似的,长大后回忆起自己这种举动,只觉得自己当初十分的阿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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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以后的祝余,已经不会当什么阿Q,用什么精神胜利法去报复她妈了。
她变得对此毫无所谓,大概是已经窥破了“父母的爱是最无私的爱”这一层谎言,然后在挣扎求生的过程中学会了真正的独立,也就迎来了真正的解脱。
她知道,自己不会成为父母的养老保险,他们没有投资过她多少,她也就不必给予太多回报。
至于她妈说的什么供她吃供她穿,还供她上学,祝余听了只想笑。
等祝母骂够了,祝余才开腔:“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每次都强调你们给我花了多少钱,可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以前的学杂费都是奶奶帮我给的,你连买作业本的钱都没给过我一毛。”
多亏了她奶奶是个强势的老太太,捏着自己的退休金和她爷爷留下的钱,还让她爸不敢不给养老钱,这才她小时候不至于没书读,还有零花钱用。
不过也只能管到高三,几百一千的学杂费老人家给得出,去外地上大学一年最少几千上万的学费和生活费,老人家是真的给不了。
好在那个时候祝余成年了,而申城天大地大,她有的是机会靠自己努力挣到这笔钱。
所以祝母所谓的为她花了多少钱,实在是站不住脚。
“你最多骗骗外人罢了。”她笑眯眯地柔声道,“要是把自己都骗了,可不好。”
祝母上来就要掐她,手指往她胳膊内侧去,动作格外熟练,祝余小时候经常被她这样掐,可不就熟门熟路么。
可现在祝余不给掐了,往旁边一歪,慢吞吞地说:“掐一下两千块,正好这个月我还没给你打钱呢吧?”
祝母的动作顿时一愣,旋即改为指着她,神色怒不可遏:“那又怎么样,老太婆的钱还不是我和你爸给的?你爸是她儿子,她的东西全都是你爸的!”
所以她认为,祝余就是她和祝父养大的。当然,祝父也这么认为。
所以祝余用每个月两千块来堵他们嘴的时候,他们一度难以接受,觉得我们为你花了多少啊,你每个月就给两千,够干嘛用的?
祝余不管,说两千就两千,并且表示以后也不会涨价,不同意要闹也行,她立马去实名举报祝父吃回扣,后勤部门呢,油水可不小,至于人家查不查他,怎么查,那就不关她事了。
她爸立马妥协,她妈独木难支,最后偃旗息鼓。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另一件事。
祝余呵呵一笑,问道:“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我奶奶点名要留给我的东西,总归是我的了吧?那只和田白玉镯子,和那块翡翠无事牌,还不够还这些年我花的钱?”
“你别以为我不懂行情,我早就问过了,那只手镯值差不多二十万,那块无事牌也值个三四万,这还是几年前我奶奶刚走的时候的价格,现在估计又升值不少。”
老太太临终之前,祝余还在读书,老人觉得她爸妈太不靠谱,怕他们在她走后对她彻底不管不问,女孩子呀,总归要嫁人,要有嫁妆的,她可怜这个孙女,于是把其中两件首饰点明了要留给她。
那是七十年代困难时期,她拿粮食接济别人,别人送给她的谢礼,当年不值钱的石头,如今已经价值五六位数。
但就算她已经把话说清楚,祝余的父母还是把东西扣了下来,还美名其曰是帮她存着。
后来扯每个月两千块赡养费够不够用的时候,被祝余直接撕了遮羞布,说要加钱可以,把东西还给她。
两口子这才不做声了,此后祝余每个月给她妈打两千块,然后心安理得的不到年节不回来。
听她又说起这件事,她妈到底理亏,骂人的话噎在喉咙里,憋得脸都红了。
祝余看着她,叹口气,缓和了声音道:“放心吧,我一会儿就走,不吃你的饭,不浪费你的米,我就是跟你说说阿麟的事。”
“他能有什么事。”祝母一屁股坐回去,又端起了装豆角的菜筐,没好气地道,“要你这么殷勤,怎么,现在知道弟弟能靠得住了?儿子比弟弟还靠得住,早就叫你结婚,你不听……”
祝余忽略掉她后面那些封建余孽的说辞,直入主题道:“我跟阿麟打电话的时候,他跟我说,他想去鹏城大学读金融,你不同意,想让他在家门口读?”
祝母说是啊,一边骂祝麟:“什么事都往外说,搞得好像我会害他,我是他妈我能害他吗?”
一边又理直气壮地道:“家门口上学有什么不好,容城那么多学校,本科上不了还有大专,读什么学校有什么区别,非要跑那么远?”
她接着又骂祝余:“都是你带的坏头,把你弟心都带野了,翅膀都还没硬就想飞,这么讨厌这个家,回来做什么?!”
祝余眉眼平静,先是给她分析祝麟的成绩,如果只局限于容城的学校,落榜的概率真的很大。
“你别觉得你儿子的成绩很好,你那是亲妈眼,人家学校又不瞎,大学是你想读就能读的?”
祝母一哽,不服气地道:“那又怎么样,他就算不读大学也不会饿死,家里的房子和店铺都是他的,你知道有多值钱吗?他什么都有,害怕娶不到老婆?”
祝余深吸一口气:“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娶老婆给你生孙子的?”
祝母满不在乎地应道:“那不然呢,是人就要结婚就要生孩子,那些说不结婚的,你以为是真的不想结婚吗,是娶不到嫁不出!”
她一副自己说的就是真理的样子,理直气壮,甚至于很得意,看得祝余一阵心头发梗。
祝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托生到这家来当儿子。
幸好她是女的,而且跑得够快,去他妈的娶不到嫁不出。
于是她板着脸说:“他读大专,以后娶的老婆就是比他更差的,基因会遗传,你孙子就会是个笨蛋,子子孙孙,全都一辈子笨,现在还有房子和店铺,能保证子子孙孙都有房子和店铺吗?如果不能,他们越过越差,你就是老祝家的罪人!别以为你生了祝麟,祖宗就会感谢你。”
祝母闻言,脸色一僵。
祝余见状,心里不禁冷笑,果然,她妈这种封建余孽入脑的人,就是要以毒攻毒才能治得住她。
跟她讲什么理想,什么前途,什么发展前景,通通没用。
“……你怎么知道会越来越差,难道阿麟没有脑子,不会扩大生意吗?我都能做起来生意,他凭什么不能?”祝母梗了半天,不服气道。
祝余觉得挺好笑的,倒不是觉得她对祝麟太有信心,而是,“你的生意能做起来是因为就在家门口,东西也算齐全,有街坊帮衬,你也赚得不多吧,不然怎么这么怕阿麟出去了就不回来?”
这下可是戳到祝母的逆鳞了,她脸色登时变黑,半晌才喘着气矢口否认:“你胡说,我没有怕!他是我儿子,他不回来能去哪儿,我是为他好!”
祝余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涌现出怜悯的情绪来。
也是长大以后她才发现,这个总是骂她的女人,是如此的外强中干。
她只是对她算不上合格的母亲。
对于祝父来讲,她是一位还不错的妻子,能生儿育女,有收入,还能打理家务,将他照顾得妥妥帖帖,别的不说,要是她不在家,他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对于祝麟来说,她虽然重男轻女,虽然不懂他追求的东西,跟他也没什么共同话题,但她很爱他,哪怕这种爱有着“你得给我养老”的条件,她做的很多事也都是为了她。
他们为什么要扣下老太太点名要留给祝余的首饰?还不是为了多攒钱,留着给他买房买车娶媳妇。
她付出了很多,掏空自己给这父子俩还不算,还妄图拉着她一起沉沦。
祝余每次想到这些,都会告诫自己,好好看着这个生了你的人,以后绝对绝对绝对不要成为和她一样的人。
“嗯,你是为他好。”祝余垂下眼,声音再次放轻,“既然你为他好,那就让他去学他想学的东西,让他高兴点,不好吗?外面日子不好过,他毕业了大概还是会回来,就算不回来吧,他能过得越好,就可以给你越多钱,你不是说吗,最怕人还没死就没钱花了,你老是想从我这里抠钱是为什么?”
她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眼祝母,见她板着脸,嘴角边法令纹和眼角的皱纹都格外明显,有种被戳破那层纸以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苍老。
“他学历高点,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又有房子,你们还会给他买车……”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家里的财产还全都归他,这么好的条件,能找到的媳妇肯定更好,娶个聪明的媳妇,能少走很多弯路,不是吗?”
祝母眼神微微出现波动。
她似乎被祝余这番话说服了,“……到时候再说。”
祝余点点头,“随你,我答应阿麟跟你聊聊,我自问已经尽力了。”
祝母用眼白剐她一下,哼声道:“阿麟的事你上心很应该,你自己的事也不要忘了。”
祝余的视线仍是垂着,看着自己的鞋尖,一边在心里想池鹤怎么还不给她电话说要走,一边淡声应道:“我能有什么事,我的事我都记着的,每一样都在做。”
“你少装傻,我是说你结婚,你再不结婚就要变成老姑婆了,挑来拣去,最后只能拣到烂灯盏。”祝母自觉语气非常苦口婆心,觉得她应该领情。
但祝余却说:“这个不用你管,我心里有数。我才二十六岁,怎么就老姑婆了,你别太搞笑。”
祝母又开始生气,下意识朝她伸手,被她察觉意图,搬着凳子挪远了,便只得悻悻作罢。
“我给你介绍一个,你到底是我生的,我又不会害你,你不是做生意吗,我给你介绍一个做生意的,男人高点矮点,胖点瘦点,年纪大点,都没有关系的,只要能过好日子,你给他生个儿子,以后地位就稳了,管他在外面做什么,你有儿子在手……”
她絮絮叨叨,语气竟是难得的罕见的推心置腹。
祝余听得厌烦,对她说的这些一个字都不信,她永远都记得,对方试图让她别去读大学直接嫁人算了的事,这就是她说的她不会害她。
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了一会儿,祝余腻味地打断祝母的话道:“你少管我这些事,管好你儿子的学习比什么都强,结不结婚,跟谁结,那是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祝母眉头瞬间倒竖:“你会处理好?你懂个屁,我告诉你,你带回来的人要是我不满意,你休想结婚!婚礼我都能给你搅黄喽!”
祝余这回终于抬头,一双黝黑沉静的眸子静静地看过去,淡淡地道:“你大可以试试,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我想你不会愿意见到那种场面。”
不知道是不怕她的威胁,还是不信她有这份给她好看的胆气和能力,祝母轻蔑地笑了笑。
忽然话音一转,扯到了池鹤身上。
“我刚才听到你在外面和别人说话,是隔壁孟家的那个外孙回来了?你什么时候跟他搞到一起去的?”
“……什么叫搞到一起去。”祝余眉头一皱。
祝母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自顾自道:“那也是个小白眼狼,池家生了他一场,连他爷爷奶奶都不孝顺,白生他一场了,我看你就是被他带坏了,以前我就不同意你跟他混一起……”
“够了。”祝余提高音量,嘲讽地看着她,语气冷冰冰,“他是不是白眼狼关你什么事,你就这么喜欢背后说人?怎么,这个时候不说生儿子是一个女人的依靠了?他可是跟着他妈妈回的容城,不应该么,他可是儿子,是他妈妈的依靠,你没觉得你说的这些话跟你一直以来信奉的儿子最有用是矛盾的?”
祝母一噎,觉得好像没办法反驳,于是指着她骂:“就你有嘴,就你会说是吧,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去当律师?”
“小白眼狼气死了他外公外婆,你就有样学样也想气死我,对不对?”
“你以为你很聪明?被骗了都不知道,还帮人家数钱呢,你根本不知道池家人是怎么说的……”
一个多小时前,池鹤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阿姨大妈,往自家院子走去。
路过祝家的门口,听到争执声从虚掩的门内传出来。
他恍惚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和祝余都还只是十来岁的孩子,他便经常这样站在门口,听她妈妈数落她,说些粗俗又难听的话,丝毫不在意她的自尊心。
时光眨眼就泛起淡淡的黄,变成一卷旧纸。
他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十几年没人打理过的院子已经相当破败荒凉,倒不是说房子塌了或者门坏了,而是那种被荒废了的寂寥的感觉。
二楼的窗户玻璃碎了,掉在一楼的地面上,一地玻璃渣。
池鹤四处找了找,找到一把旧扫把,扫把柄都已经酥烂不能用了,他想了想,去杂物间找了一把铁铲,将玻璃渣勉强清理了一遍。
让他惊讶的是,院子里的荔枝树竟然还活着,不过可能是肥力不够,结的果并不多,红色的荔枝被枝叶掩映,隐隐约约露出一点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