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冷风吹进室内,裴澈在靳秧的热情招待下坐下时,身上似乎也带着一点凛冽的寒意。
斯微忽然就想,她以前说得真对,他就是很像北方人。冷到空气稀薄的那种北。
第42章 裴澈凭什么那样看她?
不知是不是陌生的装束带来陌生的观感,斯微从前见惯他西装革履,最休闲的穿搭也不过是风衣,因此现在见他这模样,竟然没有一丝熟悉感。
然而陌生感的冲击丝毫没有抵消乍然重逢的尴尬,她怔到靳秧都察觉异样,碰碰她的胳膊肘,玩笑道:“9 分冲击这么大?”
斯微回神,笑了一下。
靳秧热情地介绍这一桌“萍水相逢”的年轻游客,除了裴澈,还有一位是他同学,叫田峥,圆脸圆眼镜,幽默健谈,而且十分有眼力见,坐下讲了两句,气氛就松泛下来,并且轻轻松松将话题引到靳秧和裴澈身上。
“喏,靳姐,你的东西。”田峥把手链递给靳秧,又拱拱身边的裴澈,“我们家裴可是一看见就找我联系你了啊,这年头,正直小青年可不多见!”
斯微沉默做凑场面的女方朋友,低头吃一份炕锅。然而听到田峥称呼裴澈为“我们家裴”,还是微顿半秒。
以前大部分人叫他“裴总”,关系亲近些的直接喊“裴澈”。从没听过他有什么外号或昵称。
陌生感在增加。
靳秧笑眯眯,“不愧是大学生!怪不得网上都说,出来旅行碰到大学生是最走运的。唉,真怀念校园时光。”
田峥乐道:“那得叫学姐!学姐好学姐好!”
“学弟学弟!”靳秧从善如流,看向始终沉默的裴澈,“裴学弟吃得惯西北菜么?要不要再拿菜单来看看?”
说着,她就热情招呼服务员拿菜单,却被裴澈打断——
“靳小姐,我今年三十一岁。”他说,“应该比你大一些,叫名字就好。”
靳秧懵了,看着眼前这张脸,怎么也不像过了三十的样子,“那你……”
“之前家庭原因,先工作了几年,去年才有机会回学校读书。”裴澈说。
靳秧好像懂了,“啊”了声,目露惋惜。
斯微夹菜的动作却再次顿住。
家庭原因、先工作、才有机会读书。
虽然都没说错,但听起来,怎么导向了与事实截然相反的方向……
她抬头看了裴澈一眼,却正好四目相对。
裴澈目光淡漠,捕捉到她眼神,停半秒,自然移开。仿佛只是陌生人的视线交错,半秒钟是应有的社交礼仪。
“手链收好,别再弄丢了。”裴澈说,“我先走了,你们慢吃。”
靳秧一愣,没想到已经坐下了、田峥还说了那么多,这人面对这一桌挽留意味十足的菜还能说走就走,忙起身,“欸刚好点了四人套餐,要不就一起吃个午饭呗。”
“不用……”裴澈的脸色看上去比昨晚聚餐时更不耐烦,靳秧不管那么多,抓着斯微就诹话题,“你们是东大的对吧!我这姐们儿也是,你们算亲校友,不聊聊?”
一边说,一边疯狂给田峥使脸色,田峥了然,一手拉住了裴澈,一手搭着桌面身体前倾,颇“惊喜”地问斯微:“真的?!你是哪个院的?”
“新闻院。”斯微笑了笑,答。
“还真是校友!”田峥演技真好,激动得跟真的一样,一把就把裴澈摁回座位上,“缘分呐,还不赶紧坐!”
裴澈轻拧着眉,但还是坐下了。看着斯微,说了句:“校友。”
没点头,没语气,勉强能算打了个招呼。
斯微颔首,没说话。心底却不理解他的表现。她本来以为,他要是真烦,不管是烦她还是烦靳秧这样直白的追求,走人就是,大概率再也不会见的人,讲什么礼貌?要是已经不在意了,只当陌生人,那坐下应付一顿饭也没多为难,随便吃吃就是了,他昨晚能跟靳秧同桌吃饭,今天怎么就不行?
怎么都不该是现在这样,为难自己坐下了,表情冷得靳秧都不敢说话。
席间尴尬了半分钟,靳秧才笑起来招呼,“这家店评分很不错的,我看那个套餐里各种招牌菜都包含了,一起尝尝?”
说着,将桌上菜重新摆了摆,招牌菜殷勤地往裴澈面前推。
“谢谢靳老板请客~”斯微不忍看她独撑场面,笑着伸手帮忙,将四份主食分了。
一小盘炒饭被推到裴澈面前。
他抬了一下头,向斯微友好破冰,和田峥感叹西北菜的分量真足,已经这么多菜了,居然还每人配一份炒饭。
田峥伸手帮她端汤,让她小心别烫到,又说别怕浪费,这炒饭吃不完就算了,还有那么多菜呢。
向斯微笑道,网上说这家炒饭也是本地特色。
田峥特别捧场地“嚯”了一声,“那我得好好尝尝!”
靳秧拉斯微出场,成功地留住了心动男嘉宾。却万万没想到,这位心动男嘉宾坐下就闷头吃饭,好像她真的只是要和他“一起吃个午饭”似的。
更要命的是,昨晚明明已经收买成功的那位,这会儿倒就着校友的名头,一个劲儿地和斯微搭话,再看不见靳秧使的眼色了。
靳秧腿上被斯微揪了好几下,然而面前两个男人,一个顶着张帅绝人寰的脸当饭桶,另一个怀揣可做饭桶的天资拼命撩妹,她一时竟无能为力。
平心而论,斯微觉得这位田峥学弟并不讨人厌。他只是很直白地表露出他对她的好感,一直在努力地挖掘话题。而且他找的话题都很正常,超出平均水准的正常。
如果换个场合,斯微也许会愿意和他聊。
哦不……也许还要换张脸。
这个念头冒出来,斯微心中讥笑一声,果然刻薄啊向斯微。
各怀心思的饭不尴不尬地吃着,斯微应付田峥,靳秧眼神追杀裴澈。
直到田峥口干舌燥,走投无路地凭空捏造话题,拍着裴澈说:“欸你之前不是说想修新传院的课来着?问问学姐呗。”
斯微愣了下,再次和裴澈对上眼神。
不同的是,这次裴澈眼里的厌烦明显,瞥她一眼后就绞起眉,似乎被消耗掉最后一点耐心与礼节,搁下筷子,看向靳秧,“我吃好了,先走。”
然后没等任何回应,起身大步离开。
“诶你……”靳秧目瞪口呆,话刚说出口一阵冷风袭来,裴澈已经推开门。
斯微愣在原地,刚刚裴澈那个眼神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冒犯。连同曾经被她深埋的几句话,像一根尖笋钻出地面,扎进她心里。
——“没有可比之处。”
——“送上门来的,我为什么不要?”
——“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斯微可以接受争吵,也不是没听过恶言恶语,她并不在意,更何况鲜少有人能骂得过她。然而她最讨厌的,就是上位者高高在上的点评、指责、命令。
她讨厌被审视,无论这审视的结果是好是坏。她更讨厌审视者的傲慢心态,仿佛告诉她审视的结果已经是一种难得的纡尊降贵,是她该感激涕零、奉为圭臬、修正自身的真理。
裴澈凭什么那样看她?以那样厌恶、不耐的眼神。是因为她没有做到他要求的、再次出现在了他面前?可问题是,她凭什么照他说的做?
分个手而已,她已竭尽诚意,他到底有什么过不去?
裴澈刚刚的眼神,连同一年前的那几句话,内外灼烧着向斯微平静已久的心。
斯微忽然觉得她这一年的中药都白喝了,要是不抓着裴澈加倍奉还几句更难听的话,她的内分泌好不了。
“我出去一下。”她撂下筷子直接往外走,没管身后靳秧和田峥的诧异追问。
店外大雪纷飞,隔着白茫茫一片,斯微环顾左右,然后往人更多的方向走。
裴澈已经离开了有一会儿,她出来得急,没有戴围巾帽子,大雪扑在脸上生疼,她又找不到人,越走越急,心里憋着气,只想找个人痛痛快快地对骂。
又艰难走了几步,忽然看见路边有个身影扶着树,看不清在做什么。
隔着风雪,斯微眯起眼,认出那个背影。
她鼻子已经冻得通红,然而仍气势十足走过去,劈头问:“你什么意思?!”
“裴澈,说清楚吧,你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这样摆脸子特别没意思,人家靳秧和田峥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受这份晦气。”
“你觉得看见我很烦是么?放心,我也没想……”
风雪声削弱她声音里的气势,直到斯微忽然住了嘴。
她看见裴澈的脸,立马走近一步,皱起眉,“你怎么回事?”
树下一滩呕吐物,裴澈脸上很红,似乎是从下到上漫起来的。斯微仔细一看,他脖子上好像有一些红点。
裴澈看见她,仍然很厌烦的模样,本就冷的脸庞皱起眉更叫人害怕。他连话也不愿意和她讲,蔑然扫她一眼,擦过她径直往前走。
斯微烦透了这样的眼神,然而她意识到事情严重,直接跟上去拦住他,二话不说上前扒下他的围巾。
密密麻麻的一片红疹,触目惊心。
斯微头皮一麻,抬头问他,“你过敏了?”
裴澈不客气地拂开她的手,声音冷冽,“走开。”
斯微细想刚刚桌上的饭菜,除了牛羊肉就是蔬菜,这些他都吃的。怎么会过敏呢?她想再看清楚些,又上手要扒他围巾。
这次被裴澈死死制住,他抓着她手腕将她往外一推,“想干什么?”
斯微终于也耐心告罄,她也毫不客气地盯着裴澈,冷笑一声正要反击,忽然想到——
除了菜,还有每人一份的炒饭。
那是一份海鲜炒饭。罗非鱼、大虾、鲍鱼,各种海鲜切成丁炒在饭里,起初没看出来,她是吃了之后才发现的。
她有些迟疑地抬头,“你……对海鲜过敏?”
裴澈没有说话,转身要走。然而他的脸已经越来越红。
斯微脑海里电光石火地划过过去交往时的片段。她是凤城人,她爱海鲜,裴澈却好像从来没有点过……唯一一次,似乎是她爱极了哪家店的海鲜粥,喂给他一只虾。他尝了说不错,却没有再吃第二口。她一直默认是他肠胃矜贵,吃不惯凤城传统的海鲜大排档。
她忽然觉得不可思议。
交往近两年,她为什么会不知道这一点?
西北的风雪将人吹得无比清醒,斯微此刻竟莫名感到一阵愧疚,扭头看着那陌生的黑色背影,追上去,“你带了药没有?”
裴澈似乎懒得看她,绕过她要走。
斯微索性直接抓住他的手,“你症状不轻!你到底带了药没有?”
“关你什么事?”裴澈烦透了似的看着她。
斯微抿抿唇,那些愤怒和不满不知被什么东西压下去了,她缓声道:“我行李箱里有药,我拿给你。”
裴澈像听笑话似的,嗤笑一声,甩开她的手。力道却比刚刚小了很多,斯微刚要说什么,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弯着腰,咳到两眼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