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微气喘吁吁地将两个大箱子往他那一推,又撸起袖子去书桌边,各种各样的小文具,还有她自己设计的文创样品,墙边毛毡板上用图钉挂满照片明信片,她说都要小心翼翼摘下来放收纳盒里,到新家再原封不动地重新上墙。
裴澈笑着摇摇头,也挽起衬衫袖子,帮她一枚一枚地揭下毛毡板上的宝贝。
每揭下一张,都忍不住仔细去看是什么,有的是她随手画的简笔画,有的是她旅游时的照片,有的则是朋友寄来的明信片。他啰啰嗦嗦的,一边看还要一边问,斯微忙着低头拣书,虽然忍不住说他很烦,倒也都细细回答了,想起有意思的事,还很得意地分享给他。
这么絮絮叨叨地两边忙着,直到裴澈忽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没出声。
斯微站起身,看见他手里拿着张拍立得,目光定格在毛毡板上最后一张没揭下的东西,也是一愣。
那是他当时送给她的报纸。
她完成创业第一个项目后,他给她的“登报”祝贺。那天回家她就把那一小栏内容剪下来,钉在这块毛毡板上。
后来分手,她利落地将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收拾干净,寄给他,被退回后又直接扔进垃圾桶。
只有这张剪报,被揭下、被压在抽屉底,最终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还是没扔,又钉回墙上,用一张拍立得遮住。
几乎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薄薄的报纸页边泛起黄色。
斯微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裴澈却冲她一笑,然后伸手轻轻地将图钉取下,报纸揭下来。
他正犹豫该如何保存,这纸张都有点脆了,和其他照片一起放进收纳盒里不太保险。
斯微接过来,薄薄的纸片躺在手心里,她想了想,把它夹进一本厚重的硬壳书,又将书放进随身背的托特包里。
“这样就不会丢啦。”她冲他笑。
窗外的树影借着阳光打在她脸上,明亮璀璨。裴澈忍不住上前将她搂进怀里,沉沉地说:“丢了也没关系的,我们还有很多机会。”
斯微闷在他怀里,吸了吸鼻子,成心破坏他煽情的氛围,开口道:“谁说没关系,又不是你的名字登报了。可不是谁都能上报纸!”
裴澈哑然,笑得胸腔都在颤,“好吧,对不起。我重说——丢了很有关系,千万不能丢。”
斯微哼了声,又轻轻掐一下他的腰,“放开我,我要收拾东西!”
裴澈无奈,将她摁在怀里狠狠搂紧一下,才松开了。
秋意正浓的时节,斯微搬进新的院子,也和裴澈正式开始同居生活——虽然之前也和同居大差不差,但这次,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原本斯微以为自己住进裴澈的房子会很不自在,她此前执拗地认为这类似一种“寄居”,甚至“寄人篱下”。这次是做好了心理准备要自行克服这点的,可没想到,预想中的“寄居”感并没有出现。
裴澈对这幢房子表现得比她还要陌生。了解他家里的事后,斯微一度以为这间老院子对他来说会是少年时期难得的美好回忆,可裴澈并没有表现出多特别的喜欢。这次斯微没猜,也没理所当然地将这理解成“矜贵小孩多少有点毛病”,而是直接问了。
裴澈正在看论文,听见她认真而直白的问题,笑了笑,摘下眼镜,“没有特别的原因。”
“啊?”斯微不懂。
“那几年在这里住……是比在裴家清净。但我奶奶性格很淡,我也是,我们感情很好,但可能并不像你想象中那种‘相依为命’的祖孙,那么亲密。”她听得太认真,好像还在跟着思考要怎么安慰他,裴澈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她去世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祝我幸运一点,开心一点。”
斯微没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最亲的人临终的话,用“祝”字,总觉得太客套了。
裴澈知道她在想什么,轻笑道:“她是真心希望我好,也是真的在保佑我。”只是习惯了淡漠的表达,因此哪怕面对最放心不下的孙子,也选择了界限分明的祝福而已。章敬柔一贯如此,裴澈也很受影响。
但如果不是足够幸运,他怎么能和向斯微回到这里。
斯微点点头,“……嗯。”
“我对这个房子没有很具象的期待,我奶奶已经不在了,比起其他地方,这里也只是一处熟悉的住所而已。”裴澈又说,“所以,你把它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喜欢。”
斯微眼神瞥向他被“挤”到只能开辟在客厅边的开放式书房,书柜脚下还搁着她前两天淘来没来得及改造的旧斗柜,灰扑扑的。多少有点心虚,抿抿唇道:“嗯……所以二楼书房归我,客卧改成衣帽间,你也都喜欢,对吧?”
“是的。”裴澈一本正经,有理有据,“我非常喜欢互不打扰的书房,以及取缔客卧的设计,向老师——当然,衣帽间也可以承担客卧的部分功能。”
斯微脸一红,瞪着他。搬家后他重新戴起了眼镜,前天晚上就一直戴着,叫她发疯。但她现在发现这人不需要戴眼镜就很像狐狸精了。
狐狸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斯微从沙发上跳开,顺走他的眼镜,“你以后还是别戴这个了!”
裴澈溢出一丝哂笑,摊手道:“不知是谁说过我戴眼镜也不赖,这该叫什么,人心善变?”
斯微回头笑眯眯:“要不你不戴几天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就不喜欢你了,那才是人心善变呢。”
裴澈无奈地摇头,取出另一副备用的戴上,继续看论文。
他们不再刻意避开这个话题,无论是眼镜还是游川。斯微说这叫脱敏训练,她就得多在他面前提提和游川相关的事,甚至几天后游川的婚礼,她还主动提出要和他一起去。
裴澈一般不反驳她,也随她说,但到了某些时候,他必定要“小肚鸡肠”地要报复回来的。他会在那些时候问她一些平时问不出口的问题,“喜欢吗”、“好看吗”、“变心吗”,斯微往往在“身不由己”的时候一一应承,结束了之后又憋着一口气骂他,小学生、敏感肌、你都三十岁了你知道吗!
裴澈学她,冷哼一声:“那就当你也有脱敏训练。我多问这些,你也就不奇怪了。”
斯微嘲笑他:“你要真喜欢问,换个地方问啊。别总在床上。”
裴澈:“……”永远是说不赢她的。
斯微听见他叹气,眼睛滴溜一转,好笑道:“你这不能叫脱敏训练。”
“嗯?”
斯微从他臂上抬起头,凑到他耳边,“更像情趣游戏。”
“……”裴澈咬牙,“你还睡不睡?”
斯微一脑袋扎进他怀里,“睡着了睡着了!”
*
到了深秋,东城的雨就少了。秋园路铺满落叶,整座小院被黄透的梧桐与赭尽的枫叶包裹,静静矗立街边,像一团艳烧的火。黄透的枫叶杂着赭尽的橡叶,一路艳烧到天边。——余光中
裴澈仍习惯在回家时带一束花,到了这个季节,却觉出花的逊色。譬如,某一次回家,在院子里听到她叫他。一抬头,斯微披着宽松的铁锈红绞花毛衣开衫趴在窗前书桌边,那扇窗被满墙黄叶包围,她在丛中笑,他怀里的花便失色。
周末,姜南办庆功宴,庆祝她们工作室成立两年接到的一笔最大订单。斯微欢欢喜喜地在镜前精心搭配,棕色皮衣配同色长筒靴,拎了一只 mini 包。出门前裴澈提醒她:“今天可能会下雨,记得带伞。”
这个月几乎没怎么下雨,斯微不信那大惊小怪的天气预报,更不满他没有第一时间夸她好看,故意问:“你不来接我么?”
裴澈抬头,“我下午去学校,可能来不及……”话没说完,因为看见了她爽飒明丽的模样,顿了顿,继续道:“我可能来不及接你——衣服很好看。”
斯微撇撇嘴,这人训练还是不到位——诚然她很满意他对她审美的认可,但“你很好看”显然是更叫人开心的直白夸奖。
包里装不下伞,她也不想揣把伞影响整体 look。想了想说:“那也有人接我。”
裴澈侧目看她,询问的意思。
斯微才不回答,喷了点香水就出门。
入夜,雨竟然真的落下来,且不小。工作室全是女生,能喝酒的都喝了不少,不能喝的两个刚好负责把所有人送回家。
斯微住得近,小姑娘说先送她。
斯微站在门檐下,看着没动静的手机,心中不快。
没听见她回复,小姑娘以为她喝懵了,又出声:“斯微姐?”
斯微回神,正要说话,抬眸看见马路对面撑伞而来的人,笑起来,“不用,你们先回吧。”
小姑娘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斯微姐这位 9 分男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的惊艳,忍不住偷笑一声,十分有眼力见地先走了。
斯微就站在原地,等他走过来。他的伞倾斜过来时,她才走出屋檐下。
“我说了会下雨吧。”裴澈看着她微醺的脸庞,淡淡道。
斯微歪头一笑:“我说了会有人来接我吧。”
他无奈地笑起来,屈指叩了叩她的额头,再揽住她。
秋风渐起,地上的雨洼如同灯光,昏黄街道变成一卷胶片电影。他们在新的时间里,缓缓走回家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