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微扯出一个笑,官方地回答:“我的房东要我退租,我正在找房子。”
裴澈不自觉地蹙眉,看着她,企图从她眼睛里找到她故意隐藏的部分。
“我还是想住秋园路,如果你有合适的房产,方便租给我吗?——既然你说我们之间可以好聚好散,那这个忙应该能帮?”斯微也公事公办的语气。
裴澈的手扣在透明玻璃杯壁上,默了几秒,似是终于思考完毕,想起自己的某处房产似的,“好像有一套老洋房……你需要的话,我让人联系你。”
斯微笑笑:“那再好不过。房租怎么算?太贵的我可能租不起。”
裴澈回答的速度显然变慢,他又默了一会儿说:“我没太了解,但应该与你现在的房租差不多。没关系,经理人会联系你,你们照常沟通就好。”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给我打个折。”斯微灿烂一笑。
裴澈定了定,看着她,“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也可以。那套房子我本来也不会住的,只要你没有心理负担。”
斯微莞尔,轻松极了的语气,“我能有什么心理负担?你白送给我最好了。”
裴澈脸色骤变。
斯微保持微笑,将最后一张底牌揭开,“裴澈,你不是打算把那房子送给我么?赠与协议都签好了,不是么?”
她的笑容让裴澈捉摸不定,然而越是无措,他越是直白地盯着她的眼睛,好像这样就能看出,她到底是不是生气了、又或者愿意接受。
“我今天遇到了裴澜,她不小心说漏嘴。”斯微敛了笑,缓缓道,“她说你前两年就签了赠与协议。是真的么?”
裴澈垂眸,“……是。”
他的语气里竟然有一种颓然,一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斯微几乎觉得荒唐,一幢有价无市的老洋房,他是那个一掷千金的施与者,他居然感到挫败。
她无端感到鼻酸,冷笑了声:“干嘛,一早准备好的分手费?那怎么上次不给我,这次好像也没打算给我。又后悔了?”
裴澈猛地抬头,看见她微红的眼睛,终于知道她这一次的冷言冷语是口是心非。
然而他仍揣着一种不确定,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那是为什么?”斯微追问,“裴澈,你能不能就明白地告诉我一次,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喜欢秋园路。”裴澈措辞良久,最终声音低沉地这样说。
他记得很清楚,就是向斯微回国后,从凤城回到东城的那天。向斯微很喜欢自己千挑万选的小房子,从夕阳视野绝佳的客厅到新买的投影仪,兴致勃勃地向他介绍,而他最关心怎么克服那道狭窄的楼梯。那天他抱着她差点摔倒,他问她要不要换个房子,她毫不犹豫地说不要,他就没再提。但第二天,找了律师拟定赠与协议。
后来分手,又复合,又再次走不下去,那份协议始终没有更改,却也始终没有被被赠与人知晓。他知道她不会接受,也从来没有等到一个她也许会接受的好时机。
他原本打算,找机会,又或者,等着,哪怕等到赠与协议被归入遗嘱的时候也未尝不可。
反正他再也没有办法独自回到秋园路。
裴家的遗产分割流程繁琐漫长,他一律交给裴澜处理,连看也懒得看。唯独秋园路那幢老房子,从头到尾与裴家无关,在他名下。以前和向斯微在一起时,他想过,如果结婚,他们搬去那里应该是最合适的。后来知道从未有过这种可能,他却没有想出,还有谁比向斯微更合适那里。
即使他们不在一起,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充满斗士精神的向斯微住在秋园路,仍然把自己当艺术家照顾,仍然有一棵梧桐树陪她春夏秋冬,仍然有很多朋友会和她一起在摆着鲜花的窗边吃饭聊天,他就会很开心。
这对他来说,十分重要。
斯微听了他的回答,眼眶发热,但撇开脸,张了张口,微微舒了口气,“你不是说,那是你小时候和你奶奶住的地方吗?裴澜说那是你奶奶留给你唯一的东西,你就这样赠给我?你不想回去住吗?”
她红红的眼眶让他将那句难耐的反问咽回去,沉默良久后,他平板无波地回答:“如果没有你,我没有办法回到秋园路。”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他的家,那一定是她在的地方。
斯微心上一阵钝痛,然而稳住心绪,又冷心冷眼、公事公办地问一句:“为什么?”
裴澈蹙眉,终于忍不住,语气略重地反问她:“你一定要明知故问吗?”
斯微眼眶一热,脱口而出,“你又为什么总是自作主张?!”自作主张地认为她还喜欢着游川,自作主张地认为她又在游戏。她已经觉得一切在变好,他又要缩回去,又要自以为是地赠与这个准备那个!
她明明最烦这样的事情!可她偏偏又舍不得,舍不得快刀斩乱麻,也舍不得眼前这个,总是不和她说实话、总是叫她又气又急的王八蛋。
裴澈狠狠一怔,眉头紧皱地看着她,似是疑惑,又似是思量。
四目相对,很久都没有人说话。斯微抹了把脸,吸吸鼻子,声音瓮翁但不带情绪地问:“我之前看的那两本书在哪里?”
裴澈怔怔地看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似的,没答话。
“楼上是吧?”斯微不搭理他,自顾地往楼上走,“我自己去拿。”
她的书没在床头,但拉开抽屉,就看见两本整齐地摆在里头。斯微顿了下,又起身去打开衣柜,她的衣服一件一件挂在其中一格。又走到卫生间,她那些护肤品、牙膏牙刷已不在台面,打开镜后柜,也依序排列,一样不少。
拇指不自觉地扣紧食指关节,斯微平复了几次,然后拿上书,面无表情地下楼。
她察觉到裴澈目光紧跟着,然而没有任何回应,举起手中的书示意,然后就往玄关处走,“拿到了,我就先……”
“向斯微。”胳膊被人牵住,另一只手不自觉抓紧了书壳。
她转身,面对他。
“我后悔了。”
“裴澈,我们……”
两人异口同声,而她的话没有说完。
裴澈无措地张了张嘴,哑声请她说下去,“你说,我们什么?”
斯微不回答,反问他:“你后悔什么?”
裴澈不敢想而不得不去想,她想说的是什么?“我们”,怎么样?她的声音一贯利落的好听,这样的主语后面,是不是很适合加上“分手吧”、“到这里”、“算了吧”类似的三个字?
他是不是没有必要讲下去?
可向斯微要他先说。
他紧紧地攥着她纤细的手腕,紧到他无法察觉,而她也不挣脱。就这样,他最后还是缴械,低声道:“就算今天你不来,我也忍不住要去找你。一个月……太久了。”
两行清泪落下,斯微撇过脸。
“向斯微,我后悔了。我做不到,我不想要什么狗屁的体面、操蛋的尽兴,就算最后还是糟糕收场,我也想和你走到走不下去为止。”
“我……舍不得。”
他的声音始终是很好听的,哪怕沙哑着,哪怕带着难以调整的低沉。这声音落下后,他沉默着等待宣判。
几秒钟后,斯微挣开他的手。
裴澈心中有什么东西砸下了,他抬起头看着她,几乎泪流满面。
“什么样的收场算糟糕?什么时候算走不下去?”斯微冷冷地问他,“等你哪一天又莫名其妙地觉得我还是喜欢游川的时候么?还是哪天我和哪位朋友聊天,忘了括号备注我爱你我没打算和你分手呢?”
裴澈对上她瞪过来的眼神,深沉眼眸里有些东西在不可思议中松动。
斯微继续说:“裴澈,我理解,上一次恋爱,我始终没把我们俩放到更长远的可能性里去。我一开始就设定了界限,觉得你最终不会选择我,也告诉我自己只把你当个不谈白不谈的男朋友……这一点我没有办法否认。”
裴澈沉沉地“嗯”了一声。
“但这一次是不一样的,我不信你感受不到。”斯微抬头看他,才发觉他也始终认真地看着自己,不自觉地笑起来,“我承认,那天听到你说……你爱我,我是有点吃惊。但并不是无法接受的那种意思,只是……我的确没有想过,会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你知道的,这句话其实很重,并不是那么常见,对吧?”
裴澈又“嗯”了一声,却不再那么沉重。
“我可能,现在还没办法很认真很认真地对你说同样的话。”斯微斟酌着,“但有一句,我很确定,我想讲给你听。”
裴澈没有声响,灼灼的眼神却胜过一切。
斯微看着他,缓缓道:“我也,舍不得的。”
空气凝滞,一切落针可闻。
方才她手腕上的暖意再次包围,她被猛地拉进一个怀抱里,紧贴着,颈窝炙热的气息填满,谁的眼泪滑进她心口。
仿佛她错过的最后三日夏天失而复得,那连续不断的三场雨,也终于在她心里,酣畅淋漓地落下。
第60章 回家去。
斯微在玄关处的鞋柜里找到自己的白色拖鞋,立刻甩了脚上肥大的那双,很出一口气似的将自己的脚丫子塞进去,还故意跺了跺脚。
裴澈在岛台切水果,看着她,笑了笑。
“笑什么笑?你有病!”方才久久的拥抱里有多心软,这会儿嗤他就有多不客气,斯微走过去瞪他,“都快一个月了。裴澈,要是今天我没有来,你打算抱着你的破房子哭么?”
裴澈终于学会语气平淡地坦白:“我会去找你,我忍不到一个月。”
斯微冷哼,戳穿他:“你就那么自信我一定会理你?”
裴澈把洗好的蓝莓递给她,“……我不知道。”事实上,他甚至没有抱百分之一的希望。他讨厌自己反反复复,更不愿意将这副反反复复的讨厌样子呈现给向斯微,可所有纠结、反复、怀疑、放弃,最后都落到舍不得的境地里。
真正叫人无可奈何,丢盔卸甲的,就是这份舍不得。
而刚刚,向斯微对他说,她也舍不得。
裴澈意识到他需要的,也只是一句“舍不得”。只要她也舍不得。
他说“我不知道”的时候,眼里仍流露出一点挫败感,苦笑了一声。两人四目相对,最终斯微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兴师问罪”的语气,低头丢了几颗蓝莓到嘴里,又挑一颗喂给他。
两人立在岛台两边,一个冲洗着水果,一个静静陪着,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斯微轻声提起:“那个房子……我不能要的。”
裴澈动作一顿,虽然并不意外,但仍不可避免地感到失望。他沉默了几秒,继续手上的活,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
斯微又说:“但我觉得你奶奶的审美好好哦……那一整排的钢窗设计,我每次路过都要忍不住看。”
裴澈抬头静静地看着她,嘴角不知不觉浮起一点笑意。
他这点笑意鼓励了斯微,她又变得如平常那么顽劣狡黠,眨眨眼,“所以,你能搬到那里去住吗?”
裴澈学习她的明知故问:“为什么?”
“这样……你就可以邀请你的女朋友同居了呀!”斯微一本正经。
裴澈差点笑出声来,不回答,将她吃光的蓝莓小碟拿走,洗干净放回碗架上。
斯微原本不急的,但这人故意不说话,她等了好一会儿,见他又不疾不徐地开始给发财换水,终于出声:“你难道不愿意?”
裴澈缓缓瞥她一眼,然后道:“我在想,如果同时还邀请我的女朋友贡献她的劳动力装饰一下那座旧院子,会不会有点得寸进尺。”
斯微一愣,反应过来后笑出声,很大方地表示:“不会!你的女朋友非常乐意!”
裴澈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拊住她侧脸,将人拉到眼前,深深地吻下去。
*
周末,斯微终于有空搬家,裴澈来接她。她在这小楼里住了两年多,全无“租客”的自觉,各种家具和小物件儿淘了不少,裴澈和几个搬家师傅进进出出地搬,她则在楼上收拾自己的衣物。
等家具终于搬空,裴澈上楼来拿她的行李箱,却见她书桌上还有大堆东西没有整理。无奈地笑了声:“你这房间倒比楼下客厅还难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