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砰砰,是小马再也不会出现的生命的象征。甚至于,在不久的将来,它的身体和心脏也会被分开,卖到不同的地方去。
如果被卖,就是它在死后也无法逃脱的命运…
安荞的眼睛再次睁开。
“苏德,我把马买下来。无论是什么价格,我把它买下来。我有钱。”
苏德抬起了头,紧簇着眉毛听她说下去。
“今天先不埋了,明天我去跟孙力哥说。我把它买下来,我们再一起将它埋进土里,让它入土为安。”
压着她的山,她终于找到了能够突破的松动。正如她一直以来所做的,遇到问题就解决问题。马已经死了,她能做的,就是让当下的情况最能被所有人接受。
马死了,这是孙力的损失。她可以以活马的价钱买下马,既弥补了孙力的损失,也不会让孙力责怪苏德没有照看好他的马。
当然,马死了,甚至还会被卖去当肉,这对于苏德来说也是打击。买下马,也好让他以自己的方式送马儿最后一程。
她有钱,而这恰好是有钱就能做到的事。
这是她在短时间内,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措施。
可这话听在了苏德的耳中,却让他的眉心越皱越深。
她看着他,良久,苏德的沉默,让她感受到了他对于这个提议的抗拒。
也是,她都忘了,在苏德那层野性的表面之下,有一颗多么别扭的心。
当初还没走到一起的时候,每一步就都得靠她推着。
她总是选择性地忽略他的那些特质,可真到了这样的时刻,这种不符合他价值观的提议,只会让他更加别扭。
她敏锐地觉察到,刚想改口,身上那温度便骤然消失了。
他松开了她,转身大步子走去,翻过栏杆,跳出了马圈。
“苏德!”
安荞追上去,只是她的雨靴太滑,一脚没踩稳栏杆,别了一下,才从栏杆上翻了出来。
苏德没有回头,跨坐上了摩托车。
“敖日格勒苏德!”
摩托发动的轰鸣,盖过了安荞从未叫出口过的他的全名。
他同摩托一起消失在了夜色里,留下了她和地上的马。
第70章 明媚如初
翌日清晨,安荞照常去马场时,马圈里的小马和挖掘机都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了能作为抢救证明的空药水瓶子,还静静地躺在泥地里。
今天是个艳阳天。
安荞翻栏杆进去,便瞧见了昨夜在栏杆上留下的已经干结了的泥块。她踩在同样的位置,坐在栏杆顶,远远望了一眼草滩对面的合作社马队。
大黑和苏德其他的马已经拴在了马队的木桩子上,而苏德的迷彩身影,也出现在了人群之中。
坝上每天都会有马死去,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且昨夜死去的只是一匹普通至极的蒙古马,大家听说了,甚至都会省去了叹气的功夫,当作件闲事忽略了过去。
安荞从栏杆上下来,捡药水瓶子的时候,又一次瞧见了昨夜那小马躺出的泥坑。
马的形状被印在了地里,仿佛并没有离开过一样。
她不知道马去了哪里,但她知道,要不了半天时间,这个泥坑就会被即将从山上被孙建发赶下来的马群踩得不留下一丁点痕迹。
看着那个泥坑,她并无忌讳地在里头踩上了第一个脚印,越过坑,捡起了空罐子,往外扔了出来。
药罐子捡完了,孙建发也赶马下来了。
追风看见马圈里的安荞,都没顾着去食槽里抢口草吃,冲上来就蹭了蹭她,嘴巴一个劲地往她的手上努。
她把手背过去,告诉它:“等下午我去趟镇上,再给你买胡萝卜。”
可追风那鼻子,一早就闻到了安荞身上胡萝卜的味道,才不管什么下午不下午,还是自顾自蹭地欢实。安荞没了办法,拉着它到了角落,再将口袋里给它带的胡萝卜偷偷喂给它吃。
这是小灶,要躲着别的马一点,不然它们可有的抢。
在一旁的水桶边放水的孙建发瞧见了安荞这偏心之举,笑道:“等你走了之后,没人给它喂胡萝卜了,这家伙都得得抑郁症。”
安荞也笑:“那我每个月的寄养费之外,再给它付一笔胡萝卜费好了。要是别的马嫉妒它…要不,我整个胡萝卜专项基金,每天奖励咱家的销售冠军吃额外的胡萝卜。”
“这行。”
师徒两个说着玩笑话,也同时看见了迷糊着眼睛站在栏杆外的孙熙。
小子刚睡醒,啃着花卷就过来了。
“什么胡萝卜啊?你们在聊什么?”他趴在栏杆上,含含糊糊地问道。
“我说,等我走了之后,弄笔钱成立个胡萝卜专项基金。每天接待客人最多的小马,就用基金奖励胡萝卜吃。”
孙熙嚼着花卷,话都说得稀里糊涂:“那我的白雪没法参与。白雪不接待客人的,你这规则不是欺负它吗?”
提到白雪,安荞就tຊ想起之前师傅说的孙成家农家乐的事。
她笑着反问:“白雪还用奖励胡萝卜啊?咱们某个江湖大盗,不是为了白雪,不惜借用了我的名字,天天从成哥家的厨房诓胡萝卜出来吗?”
“啊?啊!啊啊啊啊!”
孙熙手里的花卷都快吓掉了,“小安姐姐,你怎么知道胡萝卜的事的!?”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很隐蔽呢。
他知道孙成跟安荞是同龄人,关系好,平时孙成家吃个涮羊肉,都会来叫安荞一声。他每次去成叔那边,不好意思说自己要拿点胡萝卜,就说是帮安荞来拿的。
小安姐之前为了孙成的客人都骨折过一次,想来成叔也不会小气到连胡萝卜都要跟她算账。
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件事还是让安荞知道了。
孙熙觉得自己这张帅脸已经丢到了百八十里地外边了。
安荞看到他的反应就发笑。小屁孩,两个腮帮子被花卷塞得满当当的,一双眼睛瞪着,活像个仓鼠。
她拿出另一个口袋里放着的胡萝卜,朝他一丢。
“拿去喂白雪吧。”
安荞笑着摇头,喂完追风就干自己的活去了。
孙熙把嘴里的花卷囫囵吞下去,一声口哨招呼来了白雪,给它喂上了新鲜的胡萝卜。
白雪吃着,他就用极烂的手艺,学着安荞以前做的那样,给白雪的刘海编出一根麻花辫来。
错过一段话中的重点,这是他的老习惯了。等花卷吃完了,萝卜喂完了,“麻花辫”编完了,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安荞刚才告诉了他什么。
她刚才是不是说,她要走了?
她什么时候决定的?
朝夕相处,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同自己说过!?
惊恐从他的眼中闪过。他四处张望了一圈,却没有看见安荞的身影。
难道这么快就走了?
“爸!”
他叫住孙建发。
孙建发瞥一眼过来。
“小安姐呢?”他着急地问。
“才几岁啊,眼神就不太好了?”
安荞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他猛地一回头,见到安荞牵着追风慢慢走到了凉棚底下拴上,即将要备上她亲手做的那顶马鞍。
他连忙追到了她的身边。
安荞熟练地将马鞍甩上了马背,手里动作十分麻利,却也能空出眼睛来与他对视。目光对上,她笑着问:“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
孙熙对着安荞的那双眼睛,一句质问,忽然又说不出口了。
仿佛眼前的小安姐就是个梦幻的泡泡,要是他问了出来,这个泡泡就碎了。
少年张了张口,想说的话,活生生地吞了回去。
他的目光虚虚地从她脸上挪开,看向了她的马鞍。
他亲眼见证了这具马鞍制作的全过程。从最初的设计图,到最后一次刷上牛角油。他当然记得,这鞍子皮革上的花纹,是她对着苏德那套蒙古鞍上的图案设计的。
他爹曾经教过他很多次制作马鞍的手艺,可他从来都是半途而废,从来没有完整地做完一套鞍子过。
推己及人,他当然以为安荞也做不完。
可当他看着安荞一刀一针在皮革上勾勒出精心设计的花纹,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工作,他才知道他错了。
他这位小安姐姐,在这件事上可比他强了太多。他不知道她的这种坚持,是出于对马的喜爱,还是对苏德的爱屋及乌。
大概是后者。
他看她这么珍惜那些蒙古族的花纹。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小安姐和那个蒙古人的事,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纵然他千百个不喜欢看见那个蒙古人站在小安姐的身边,在马道的茶棚里,他们还是可以大庭广众之下亲嘴的情侣。
他算个毛线,难道还能阻碍小安姐跟她喜欢的人走吗。
夏天总会过去的,他再怎么想留住夏天,也无济于事。
等到旺季结束,蒙古人要回蒙古人的地盘,她的小安姐,也会去蒙古人的草原,从此成为蒙古男人的女人。
孙熙年纪小,大家都管他叫傻孩子,说他缺心眼,可终究不是真傻子。
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小安姐离开。既然如此,倒不如趁着夏天还没过完,在剩下的日子里,好好地和她相处相处,多留点共同的记忆。
一分钟之内,他一句话都没说,脸上的表情倒是换了一千八百次。
安荞忍俊不禁。
“你这么闲的话,要不早上的客人你带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