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一束射灯打在他肩上,摇摇曳曳,🌹把他的轮廓勾勒得柔和。这样直射的灯光,也会把人的面目照得失了真,就像现在这样,傅云娇看蒋勋,恍然冒出种之前高高在上的是另个人的错觉。
蒋勋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像在碎碎念一般,“你呀,你怎么那么能记仇,我都没气你嫌我烦的事,说完就算了呗,我也不是说我不需要你...也不是要辞退你..就是...就是...”
蒋勋就是不出个所以然。
人也真是奇怪,心里想得清楚明白的一件事,到了嘴边,怎么说也词不达意。
算了,蒋勋放弃再剖析自己,摇了两下脑袋,抬头看傅云娇。
他抬头时,眼睛,鼻尖都反射了光点,湿漉漉,亮晶晶的,让傅云娇莫名想到某种小狗或是小猫...
“哎,傅云娇。”蒋勋坐着没动,手伸在了桌面上,两指一下下抠着自己的指缝,假装轻描淡写地说,
“之前的事,我说对不起,行了吧。”
傅云娇惊住...
蒋勋撇了嘴,“你别那么看我,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委屈,我一会让你走,一会又让你留的...反反复复,让你觉得不好受。呐,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你不信的话,我可以给你写个保证书。”
傅云娇抿着嘴唇,坐在对面,实在不知该接什么话。
她知道蒋勋是个阴晴不定的人,但没想到...他会抽象成这样。
蒋勋看了她眼,觉得把话说开也没他想得那么难嘛。他刚刚说得口干舌燥,端了可乐,喝了大半口,视线贴在杯口去瞄傅云娇的神色。
可怎么都觉得看不清她,索性放下杯,问,“我都道歉了,你还没有消气?”
“不是。”傅云娇挺直身体,望着墙上挂钟。
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他们俩的对话似乎一直就不在一个频率,与其再磨磨蹭蹭地耽误下去,傅云娇想不如一次性摊开来说算了。
她两手交叠在一块,用极其认真的口吻说,“蒋先生,您不用向我道歉,我不想干下去,也不是因为您说的那些事..”
蒋勋顿了顿,他觉得舌尖上咬破的那个缺口又重新疼起来。
“不为钱,也不为生气,你就是想走是吧。”
“嗯。”傅云娇捋了下头发,解释道,“蒋先生,其实一开始这份工作,我就是用来做过渡的,没打算长干下去。我学历不高,书读得也没有您多,但是有个道理,我明白,人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蒋勋捏了纸杯问:“什么意思。”
傅云娇淡淡说,“我给您说个故事吧,以前我在洗脚城,认识一个姐妹,叫梅方,她和我一起学的按摩,人长得水灵,身段也好,比我小三岁。我刚做这行时,经理告诉我,有类技师是可以出活的...”
她说到这,停下,看向蒋勋,“对,就是您想的那种特殊服务...可以包钟,也可以被老客点。来钱快,要是遇到大方的客人,一晚上能挣我们普通技师半个月的钱。您问我动心过吗?我当然动心过...”
傅云娇很轻地笑了下,对自己的过去没有遮掩。
“人在缺钱的时候,是顾不得什么尊严,什么羞耻的。那段时间我很挣扎,当我看着那些姐妹,轻轻松松就能把钱挣了的时候,我是真的羡慕。但您知道,最后叫醒我的是什么吗?不是自尊也不是什么思想教育,是梅方...”
“她在我之前,做了选择,按摩也做,别的也做。只是,能挣到快钱,谁还甘心去做苦力呢。她有天被一位干工程的老板点了钟,做到中途,老板老婆带人冲进来...把她打了一顿,还划花了她的脸..最后只陪了五千块了事。”
“听着不可思议是吗?但那就是我们的生活...”
傅云娇说完了这个故事,沉了肩。她并不期待蒋勋能够完全理解她所说的意思,毕竟站在高位的人,怎会轻易愿意弯腰看到底层的艰辛和不易。
但蒋勋静静听着,没有打断她,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想他一直以来,都没有关心过傅云娇的过去。他知道她可能是辛苦的,却没想过,她走过的是一片荆棘丛。
这让他心内起了种复杂的动容。
“你以前是不是过得很累?”
“还好...”傅云娇折了张纸巾,一笔带过,
“但就是从那时候我真正意识到,有些东西看着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实际上呢,背后都得用别的去换。”
“蒋先生,您给我提供的这工作是真的好。就是因为太好了,超出我能力很多,我够不到...所以我不想再做,我怕习惯了这份高薪工作,再要换其他的,我也会高不成低不就。”
她当初选择从洗脚城离开,就是不想再在声色犬马的环境中混饭吃。
后来学了美甲美睫,靠自己手艺,不论辛苦,都不用再忍受那些男人的酒气。可是如果选择做蒋勋的生活助理,她就相当于丢了自己的手艺,再次依附于他去谋生。
这就是最根本的原因。
店内人只剩几桌,那只纸杯被蒋勋捏得变了形。
该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去挽留她。
他松开指尖,声音有点哑,“傅云娇,我没想过让你交换什么...”
“我知道。”傅云娇清楚他的意思。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不用换工作。可以,一直待在我身边。”
“没想过...”傅云娇仿佛叹了声气,轻声说,“蒋先生,有件事也许您会觉得可笑。”
“什么?”
“我有我自己的目标,我想能重做回美业这行。”傅云娇没有和谁谈论过自己微不足道的梦想,她不大适应,脸上浮现出羞涩的神态,搓着纸巾说,
“慢慢做,慢慢攒点钱,积累一些客户,然后没准哪天我能开个小店,自己给自己当老板。”
蒋勋闷声,“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雄心壮志。”
傅云娇笑,“是,这就是我想做的事。”
时近九点,店里播放起清场的音乐。
傅云娇想一切都说清楚了,也该告别。她系好围巾,站起身对蒋勋最后露了笑,“蒋先生,新年快乐。”
她没说再见,因为她知道,他们已经成为了彼此的过客。
傅云娇推门出去时,一阵冷风裹了蒋勋全身,他坐在原位,手边还有没吃完的薯条。
没有任何缘故,他抽出一根,放进嘴机械似地,一下一下嚼着...
一点也不好吃,凉透了的薯条,怎么会有淡淡的苦味...
蒋勋扔了半截薯条,皱眉,掀开纸袋另一侧。
那里安安静静躺了个嫩黄色的可达鸭玩具...
那只鸭子眯起眼睛,木木地看他,看得蒋勋心里来气,直揣进口袋,暗骂句,丑死了...
她买什么不好,偏偏给他买个儿童套餐。
***
和傅云娇分开的那天夜里,蒋勋再次发起低烧。
低烧断断续续两三天,蒋勋把自己封闭在房间内,吃了药睡觉,睡醒了发呆,发完呆又烧睡过去。
循环往复,人瘦了一圈,头发枯乱,憔悴地像个野人。
关姨问他发生了什么,他闭口不谈,也不许老李透露他那晚去了哪里。
一个年过得冷冷清清,关姨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
大年初四,蒋勋家迎来了位稀客,蒋桢。
蒋桢选了上午十点登门,说是专程为蒋勋带来一个“好消息。”
“章凝生了,龙凤胎。” 蒋桢翘腿,坐在蒋勋家沙发,神态自若地像这她才是这家的主人,“老头子选了个吉时,没到预产期就直接剖了。”
“哦。” 蒋勋半点兴趣都无,撑了眼皮说,“你要是来我家就为了告诉我这个的话,打通电话就行,不必亲自来一趟。”
没蒋振庭在,蒋桢也懒得装出一副客气样子。
她玩味地斜睨蒋勋的颓态,啧啧道,“蒋勋,你也活得像个人样吧,家里一下添了两位新丁,你觉得你现在在老头子心目里,能排第几?”
“排第几,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以前和我是没关系。”蒋桢抱臂,在客厅悠悠踱步道,“说句真心话,从你被抱进我家那天起,我都巴不得你死了才好。但是现在嘛,形势有变。”
蒋勋冷眼瞧她,“你不如直说,想笼络我去一起对付章凝和那两个新生子吧。”
蒋桢停下脚步,回眸一笑,“看来你还不是蠢得不可救药嘛。”
“彼此彼此。”
蒋勋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
“我调查过了,老头子没和章凝拿结婚证。别看他们婚礼办得热闹,但是老头子防她,跟当年防你妈是一个套路。” 蒋桢说着,故意促狭地捂嘴道,
“哦,对不起,我不该在你面前提那个人...”
“你到底要说什么。”蒋勋忍着心里厌恶,他本来就心情不好,看到蒋桢就更烦上加烦,“就算章凝以后没法没得到什么实质性好处,非婚生子女也是享有继承权的。”
“对啊,我就是知道这点,所以才会来找你。”
蒋桢把自己计划和盘托出,她希望蒋勋能把在蒋氏的股权转让给她,这样她两边股份相加,就能成为蒋氏最大的股东,真正拥有话语权。
蒋勋:“我为什么要配合你做这件事。”
“因为我不买你的股份,老头子自己也会动手的。”
蒋桢随意挑了个瓷瓶,在手中掂量,轻飘飘说,“老实告诉你吧,这几年,蒋氏其他股东早都嫌老头岁数大了,思路跟不上发展,有意想让他退位。所以他真正握在手里的东西没多少,不然,你猜他他怎么会着急要孩子呢。诶,你说你也是,本来是他最能寄予希望的,却让他一场期待落了空,也难怪他会嫌弃你,对吧。”
蒋桢眨了眨眼,“不过弟弟,还好有我愿意大发慈悲接济你一把。你放心,我会给你开个好价,让你后半生不愁。”
“看来你筹备缜密啊。” 蒋勋仰头,“可我要是就不配合你呢。”
“那...”蒋桢“一不留神”松了手,任青瓷干脆地摔在地面,化成一摊碎片。
“那就别怪我心狠了。” 蒋桢面上仍是笑的,眼底却有微微寒光,“老头子留给你的东西,我有办法逼他要回来,包括这栋房子,还有你的经济来源。”
她意味深长地凝视蒋勋,眼神有不屑,也有辛辣的恨意。
能不恨么,他一个野种,生生占尽了她的资源,她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蒋勋,你好好想想,没了大把钱供着你,你会怎么样?你再看看,现在有的这些,哪样是你自己挣的?蒋振庭的资产,一大半是我妈和我姥爷留下来的。我在蒋氏没日没夜加班的时候,你在干嘛?我在陪那些领导周旋的时候,你在干嘛?你真以为你生下来就是少爷命?”
少爷命...真是讽刺,
“有哪个少爷会像我这样。”蒋勋不怒反问。
蒋桢轻蔑地挑起嘴角,“你弄成这样是你自己活该。蒋勋,我给你一个月,你好好考虑下。”
要么成为她的伙伴,要么成为她的敌人。
蒋桢踩着一地碎片离开后,蒋勋独自待在客厅,沉思许久。
他早不在乎蒋桢如何为了激怒他而说的冷言冷语,也不在乎她和蒋振庭之间的勾心斗角。
他在思考的,是另一件事。活得像个人样,什么才叫活得像个人样。
想到这个问题,蒋勋耳边自然流过某个人声,挡也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