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吗。”郑嘉西望向窗外,发现这儿的城景也不错,她弯唇笑,“挺好的。”
郭冉不由得想起两人共事的时光,郑嘉西不是个严肃古板的上司,她也常笑,但用心观察便能感知,那笑容背后还有其他情绪在如影随形。
董事长归案,遥江被收购,作为郑嘉西身边最亲近的人,很多事情其实有迹可循。
郑嘉西明里暗里提醒过郭冉,前面的路艰险坎坷,很可能会让她丢了工作,郭冉却从不深究,她只牢记自己是郑嘉西带进来的,两人的利益是绑在一起的,也正是因为这份看起来有些理想化的赤诚让她赢得了信任。
所以到最后,哪怕二人不再是上下级关系,郑嘉西也一样把她的事情放在心上。
郭冉辞职那年,她的父亲在老家做工时出了意外,当地医院的收治效果不理想,关键时刻是郑嘉西替她安排的救护车,一路护送到颐州的大医院里,还垫付了全部费用。
和外界编排的不一样,她觉得小郑总不是冷血,只是把远近亲疏分得过于清楚。
这种待人标准有时候会让郑嘉西的性格看上去很分裂。
郑卢斌一案一审结束的那天,法院门口被各路媒体围堵得水泄不通,作为本案的风暴中心,郑嘉西自然是他们聚焦的重点对象。
郭冉在一旁挡着那些长枪短炮和穷追猛打,只觉得寸步难行,反观郑嘉西,她架着墨镜看起来面无表情,脚下能前进一步是一步,任凭那些稀里糊涂的猜测和问题像雨点一样往她身上扑。
好不容易走到停车场,一辆黑到发光的轿车直直挡在了她们面前,后排车窗降下,是郑家老太太那张苍老肃穆的脸。
“上车。”
很强硬的语气,给人一种不得不服从的压迫感,郑嘉西却不为所动。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远处有几个记者正架着长焦镜头朝这边望,郭冉见情况不妙,有些担忧:“小郑总……”
郑嘉西终于退让一步:“冉冉,你开车跟在后面。”
车子驶向郑家位于积香山的别墅,这里不受外界干扰,很多事都可以敞开了谈,穿过入户大门,郑嘉西走到院子就不肯再往前了:“有什么话您直说。”
到这个份上,表面的和气与恭敬已经没有必要了。
老太太拄着手杖要转身,管家明叔想搀她一把却被拒绝,这祖孙俩不见得有多亲近,但脾气都一样硬。
“你去把付律师叫来。”老太太掩唇咳了一声,“让他把东西带上。”
律师就在前厅候着,明叔领着人来到院子里,老太太拿过他手里的文件纸递给郑嘉西:“把这个签了。”
一份已经拟好的刑事谅解书,郑嘉西瞟了一眼也没动静,老太太握着杖头的那只手收紧了力道,说话依然中气十足:“既然你不肯写,那我就替你写了,签个字的事,不难。”
“难不难不是您说了算的。”
为求这个死刑宣判,郑嘉西甚至当庭撤回了附带的民事诉讼,现在突然来一封谅解书,简直像在开玩笑,她反问:“有意义吗?”
“有没有意义也不是你说了算。”老太太剧烈咳嗽了几下,肩膀也跟着抖,她颤颤巍巍地靠近两步,每个字都在用力,“他是你爸。”
郑嘉西挺着脖子不打算低头:“他是个杀人犯。”
“那也不能赶尽杀绝!”
火辣的一个巴掌印在了郑嘉西的右脸上,老太太下了狠劲,打得她直接偏过头去,散落的长发遮住半边脸。
“遥江都已经是你的了,究竟还想要得到什么?”
“想要什么?”郑嘉西抚着疼到麻木的半边脸,抬眸扯出一丝苦笑,“杀人偿命而已,是很过分的要求吗?”
老太太拎着手杖往地上一杵,浑浊的眼倒映不出什么,因为盛满恨意:“别忘了是郑家把你养大的,那个女人只是生了你,抛弃你的也是她,一个连陌生人都不如的妈死了,你哪来那么大的情绪?着急泄什么愤?”
下一秒她又像突然想通了一般,指着郑嘉西的那只手在发抖:“我早该想到的,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吧?骗走股权再让你爸入狱,什么替母申冤,你就是借机在报复我们所有人,你想搞垮郑家……”
“随你怎么想,是非对错,我相信法律会给出一个公正的裁决。”郑嘉西连敬称都懒得敷衍了,她整理好额边碎发,眼神是淬火后的坚韧,“谅解书我是不会签的,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就先告辞了。”
见她要走,老太太忽然激动起来,手杖一抛,拽住她的衣角就不肯松手,什么优雅端庄都弃之脑后了,明叔见状连忙上前把人扶住:“您小心身子。”
老太太对着郑嘉西流泪,痛恨道:“是我错了,野种就是野种,我当初就不该把你接回来,养了一只狼反过来咬自己一口……”
郑嘉西的西装外套被扯得变了形,老太太对她又是打又是抓,她干脆不反抗,伫在原地冷漠得像庭院角落的一株暗淡绿植。
眼看着耳光又要贴上来,她居然避也不避:“刚刚是右脸,现在不如往左脸再来一下,把握最后的机会,以后想扇也扇不了了。”
“你休想……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别想动我儿子一根头发!”
彼时的郭冉站在院外等候,一墙之隔,里头的声嘶力竭就像刀子一样割着所有人的神经。
越钝就割得越慢,越慢就越痛。
最亲的人,如今却到了恶语相讥,拔刀相向的地步,她也终于明白郑嘉西所谓的“不归路”是什么,逆来顺受是假象,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是郑嘉西的决心,她切断了所有退路,包括血脉亲情。
父亲杀了母亲,如同自己的灵魂被劈成两半互搏。
郭冉无法感受她的处境,甚至连同情都找不到入口,因为郑嘉西似乎不需要这些,从郑家走出来的时候,她的表情依然没有破绽,除了脸上那道被指甲划破的细小伤痕。
“走吧。”
她重新戴上墨镜,恢复百毒不侵的气势。
郭冉觉得这样也挺好,或许冷情到了一定地步,受的伤害才会越来越少。
……
早茶结束郑嘉西先回了房间,窗帘开着,阳光大好,床上却空无一人。
陈森不见踪影,郑嘉西给他打了个电话:“人呢?”
“吃好了?”他在开车,听筒里传来喇叭的鸣笛声,“我出门办点事。”
办什么事他又不说清楚,郑嘉西没追问,整个人向后一仰呈大字形躺倒在床上,身下压着的浴袍是陈森用过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她侧头闭上眼:“那你先忙,我再躺一会儿。”
“睡个回笼觉吧,醒了我接你去吃饭。”
“看到我新拉的群了吗?”郑嘉西捏了捏眉心笑道,“老薛又要请客,地址一会儿发上来,你直接过去,我打个车就行。”
挂完电话群里就多了一条餐厅信息,陈森没来得及细看,他正在排队进入一座商业综合体的地下停车场,找到车位切掉导航,群聊对话又添了好几条。
薛一汀:【这餐厅离你们远吗?】
Jacey:【我打个车二十分钟吧,陈老板呢?@陈森】
薛一汀:【啊?你们没在一起吗?】
陈森:【不远,我就在映和汇。】
薛一汀:【这么巧!我公司就在映和汇对面,等等带下我?省得再开车@陈森】
陈森:【行。】
接到薛一汀是半小时之后的事情。
群里聊得再欢脱都没用,此刻郑嘉西不在,光这么两个大男人坐在车里还是有些尴尬的。
陈森专注开车,薛一汀则眼神乱飞,他瞟到后排座位上放了个黑色大纸袋,字母logo和立体的白色山茶花很是醒目。
应该是刚从映和汇的专柜拎出来的。
他八卦道:“给郑嘉西买包了?”
“嗯。”
薛一汀点点头:“不错,能送到她心坎里去,她这人换包换衣服比吃饭还勤快,喜新厌旧得很。”
损友当习惯了,也因为彼此足够熟悉,很多话都是不经大脑的脱口而出,薛一汀说完才意识到一丝丝不对劲。
他差点忘了,边上这位可是郑嘉西的男朋友啊,他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吐槽她。
果然,等红灯的时候陈森的视线飘了过来。
“你们是高中同学?”
来颐州之前郑嘉西提过几句,但没多讲。
“对啊,不过不是同班的。”薛一汀扯了扯刮到脖子的安全带,“上了大学又在美国联系上了,但是我们在不同的州。”
“你们关系很好。”
这下陈森用的是肯定句,但语气特别正常,听不出阴阳怪气或者醋意,薛一汀还是谨慎了几分:“还好还好……”
“不是同一个班,那怎么认识的?”
薛一汀快冒汗了,他发现男闺蜜还是很难做的,搞不好要被暗杀。
红灯转绿,陈森油门踩得猛,推背感一下就袭来了,可他说话依然不紧不慢:“方便聊吗,我只是好奇她小时候的样子。”
“小时候的样子?”薛一汀略感惊讶,“你还真是头一个这么问的。”
这话说得就很有讲究了。
陈森把着方向盘,指尖轻敲了几下。
“还有谁问过?”
第51章
薛一汀想扇自己一巴掌。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出卖好友,很严谨地反问:“她这样的,追求者多一点也不奇怪噢?”
陈森听明白了,这小子怕是没少当僚机,不过也正常,他这张嘴漏得跟个筛子似的,突破他比突破郑嘉西简单多了。
陈森倒不介意,但有点想笑:“不奇怪。”
薛一汀见他神态放松,心里也跟着舒了一口气,慢慢就聊开了。
“我们高中花头比较多,新生开学前还搞了个国际夏令营,我和郑嘉西就是那会儿认识的。”
学生自愿报名,学校带队去的布里斯托,前期能在郊外露营,因为暂时没有分班,在场的人需要抽签组队。
“郑嘉西抽到的那个组不简单,男女都有,里面有好几个是我们那届出了名的刺头。”薛一汀还记得自己跟他们特别不对盘,“无聊的人到哪里都有,他们喜欢抱团,还挑中了一个对象。”
“什么对象?”陈森问。
薛一汀叹了口气:“霸凌的对象。”
那是个挺没存在感的女孩子,性格唯唯诺诺的,一看就是受了欺负也不敢反抗的类型。
“他们花招很多,还能躲过老师的耳目,有些学生看不下去想举报,奈何找不到实质性证据,被发现的话也很可能会被报复,所以到后来管闲事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当沉默变成大多数,施暴者就会不断地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其实他们比任何人都分得清对错,也是最心虚的一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