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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嘉西就站在不远处,光看侧面她都能立刻认出车型,她攥紧了手心几乎是飞奔过去的,换个角度看清车牌的那一瞬,一颗心也终于沉到谷底。
此时此刻,街尾的临江仙更是气氛古怪。
阿豪拎着一壶刚泡好的茶踱步到外廊,又连同茶点小心翼翼地摆上了桌。
“您先喝口茶吧,嘉西姐应该在回来路上了。”
“她去哪里了?”
问话的是位老太太,语速不疾不徐,气质端庄优雅,应该是个讲究人,大热天的还缠着丝巾戴着礼帽,阿豪觉得她很像那些民国电视剧里的阔佬太。
“那我不清楚诶,她一大早就出去了。”
老太太没再说话,掀开壶盖端详一眼又搁下,手上那枚硕大的祖母绿戒指很是抢眼。
她身后还站了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朝阿豪点点头:“谢谢,我们先在这里等。”
“哦哦,请便。”
这会儿骆芳也没出门,倚着吧台手里攥了把瓜子,等阿豪走过来,她压低声音问:“说是谁了吗?”
阿豪摇摇头,眼睛没敢朝那边望。
“电话打过了吧?让老人家这么干等着也不好。”
还没等阿豪回话,该出现的人就出现在门口了。
郑嘉西走得很急,跨进店堂的时候微微喘气,阿豪朝她投来关切目光:“嘉西姐,就是他们找你。”
“好。”她回了个浅淡微笑,紧接着视线转向外廊,脸上的温和也荡然无存。
明叔已经看到她了:“小郑总。”
“明叔。”
许久不见,双方的问候都有些生涩,明叔替郑嘉西拉开了对面椅子:“您坐。”
郑嘉西却不为所动,她紧盯着座位上的郑家老太太,语气生硬:“能找到这里来,应该是有天大的急事?”
老太太未看她一眼,沉声斥道:“没规矩。”
僵持几秒,郑嘉西突然带着讽意笑了一下,终于坐到对面。
老太太转头吩咐明叔:“让其他人回避一下。”
“凭什么。”整壶茶都没动,郑嘉西给自己斟了一杯,“人家开门做生意的地方,避哪儿去?”
短短几句话已是剑拔弩张,吧台那头的阿豪和骆芳很默契噤了声,但都控制不住要把注意力集中过来。
“看来你连脸面都不在乎了。”老太太朝着店内环视一圈,言辞间带着无法掩饰的轻慢,“这么久没音讯,我当你是有了什么好去处,原来就躲在这种地方。”
郑嘉西对这种扑面而来的优越感不予置评,反正说不通,也不需要浪费时间反驳。
“找我到底什么事?”
“跟我回去。”老太太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回颐州。”
郑嘉西像是听到了什么极荒谬的笑话:“我?”
“只要你肯回来,现有那几家分公司都可以交给你打理。”
更离谱了,郑嘉西不屑道:“郑家现在是转行做慈善了?”
老太太不是开玩笑的模样,神情严肃:“族谱也可以加上你的名字,这样你爸爸那一支也不至于断掉。”
郑嘉西沉默一阵,重重放下茶盏,扬眉道:“我稀罕?族谱这种东西我可以自编一百本,想写谁名字就写谁名字,郑家算什么?”
“别忘了,当年是我把你从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救出来的,现在你又巴巴地跑到这里来?”老太太直视着她,目光如炬,“还没死心?”
“暗无天日吗?”郑嘉西抬眼看了看廊外的天气,“阳光挺好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怎么样,来到那个女人的家乡,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或许是热了,老太太终于解了脖子上的丝巾。
“她当年跑到颐州来求我,就跪在我面前,她说她养不了你,央求我把你带走,为了摆脱你无所不用其极!”老太太越说越激动,一把将丝巾拍在桌上,“就这么上不了台面的一个人,没了又怎么样?至于让你和所有人反目成仇?”
“我以为当初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了。”郑嘉西望着她,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一条人命,到你嘴里变得轻飘飘。”
“你爸不是故意的,那场交通事故是意外。”
“人是他埋的没错吧?”郑嘉西的呼吸也开始起伏,“八年,挖出来都是一堆白骨了,铁证如山,没冤枉他吧?”
“他已经抵命了!”
……
陈森赶到医院的时候才发现郑嘉西不在。
他和周桉是第一次见面,这种场合下也只能简单打声招呼,而且看周桉的模样似乎挺着急走。
“陈先生,陈阿婆的病历和片子都放在抽屉里,手术需要排期,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联系主治医生,我先回临江仙了。”
“好,今天麻烦你了。”陈森把她送到病房门口,“郑嘉西人呢?”
“她先回去的。”周桉难掩忧色,“她奶奶好像来找她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她奶奶?”
“对,我得回去看看。”
周桉走后陈森一直在病房里守着,表面虽然不动声色,但他的心绪不宁已被陈阿婆尽收眼底。
“阿森。”陈阿婆将他唤到床前,“去看看。”
陈森垂着眸,陈阿婆见状忍不住往他肩上拍了一下,佯怒道:“你到底哪来那么重的心思?”
说完她先偏开头:“我这里不用你盯着,在医院我还能出什么事?”
“要喊人的话您按铃。”
“知道知道,赶紧走。”
黑色越野急停在古樟街街口,陈森下了车就直接往街尾方向跑,连车门都忘记上锁。
阳光晒得地面发白,也晃得人视野不清,他抬手挡在额前,还没踏进临江仙的门就听见了激烈的争执声。
郑嘉西说话时带着一丝颤音,不似平常那般从容。
陈森突然止步在门外。
“别把自己的形象树立得太高大,你们为什么要接回一个在母亲肚子里就被抛弃的野种?”
郑嘉西自嘲完老太太就变了脸色,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根本不怕继续戳穿:“是因为郑卢斌没有生育能力了!如果治不好,他这辈子只能也只会有我这么一个孩子,哪怕我是个女孩,你们也必须接受!”
不分场合的控诉让老太太瞬间被难堪和羞耻包围,她指着郑嘉西厉声道:“你给我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是平白无故长大的吗?我扪心自问从来不亏欠你!”
“那本来就是郑家该给我的!”
郑嘉西早就烦透了这些人的嘴脸,伪善和自视清高之下是藏不住的私心与丑恶,好像她本来就是该被扔掉的垃圾,是他们大发善心才让她拥有了现在的一切。
可没有选择的明明是她。
如果出生像高考一样可以填志愿,她一定撕烂那张表,她拒绝来到这个世界,拒绝成为任何人的孩子。
“不敢承认吗,你口口声声的养育难道不是把我当成备用电池?今天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是对我这个孙女动了恻隐之心?还是发现这块备用电池必须拿出来顶上了?”
“你……”老太太气得头晕,捂着胸口站起来剧烈咳嗽了几声。
“也是,如果我是你的话也该着急了,郑家最盛产废物,你剩下的那些宝贝儿孙有一个算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应该没少让你头疼。”
明叔左右为难,他相劝道:“小郑总,老太太这次来是真心想接您回家的……”
“明叔,这么多年了我不信你看不透。”郑嘉西打断他的话,“我哪来的家?”
口子已经裂了,索性就完全撕开,她的声音透着风暴前的平静。
“你说得没错,季心岚确实不要我,但我也绝对不会感激你,是你把我拖进另一个地狱的!”
陈森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他下意识摸兜,可来来回回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想起来要抽烟的时候却发现一样东西都没带。
而门内,郑嘉西的声音已经覆上哽咽。
“你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现在更不会,因为你瞧不上季心岚,更瞧不上她生的女孩。”
这些话她不曾说出口,眼泪和血吞的日子她都能咬牙熬过来。
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承认自己不被爱是那么简单。
哪怕她知道老太太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知道她是吃人思想的受害者,她也无法原谅。
因为有些人会把自己遭受过的痛苦成千上百倍转移给别人。
“我是试验品吗,还是什么很该死的人?郑卢斌发疯打我的时候你次次装聋作哑,我明明是受害者,为什么要我反省自己?”
老太太的双手在颤抖:“棍棒底下才能成人,你爸他们都是这样长大的,那是为了你好!”
“是事实吗?那为什么偏偏受‘教育’的是我,郑择威呢,他把我反锁在地下室差点闷死我的时候你又是怎么为他辩解的?!”
“胡言乱语!”
老太太抬起手就要落下一个巴掌,却被郑嘉西擒住手腕死死扣住。
“我说过,你没有机会再扇我了!”
郑嘉西狠狠甩开她的手,老太太身子受了力往后踉跄,被明叔眼疾手快地搀住。
“你们一口一个郑家,但是心里真的有‘家’这个概念吗?把我带走了为什么不能好好对我,难道羞辱是一种爱?孤立无援也是爱?我要的很多吗,哪怕有谁能站出来维护我一次呢?”
一句关心或者一个拥抱也可以,哪怕有一个人出现,她都不会在黑暗里彷徨这么久。
郑嘉西的视线早已浸泡在泪水里,在她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一个模糊人影挡在了她的面前,紧接着一股温热而坚定的力量攀上了她的掌心。
她被陈森带走了。
陈家小院里,茂盛的石榴树已经进入挂果期,树底下的庇荫处,郑嘉西一直垂着头。
陈森扶着她颤动不止的肩膀,耐心道:“嘉西,抬头看我。”
没有歇斯底里地发泄过,所以一旦敞开就很难收回来,郑嘉西哭得有些抽噎,陈森怕她呼碱,干脆把人揽进怀里给她拍背顺气。
等人稍微冷静之后他就想去捧她的脸,但郑嘉西不配合。
“……你为什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