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很想死掉。
第73章 好好的玻璃裂开了
在某一天晚上,陈茉接到了来自家里的电话,电话接通后陈茉不说话,陈庆哼了一声,陈茉喊了一声爸,杨兰在旁边好像是在提醒老公似的,小声说:“好好说话。”
陈庆问:“我们不找你,你也不找我们,真是有良心的很,这下可是自由了,随你的心了,高兴不?”
陈茉说:“高兴极了。”
“没饿死就行。”陈庆说,“实在过得不行不用硬撑脸皮,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
陈茉几乎是冷笑了:“我真是谢谢你们,我现在挺好的,特别好。”
“哦。”
没有结束语,陈庆把电话挂了。
我就是过得很好,陈茉心想,高兴极了。
只是有的时候。
好想死而已。
某一个念头来到脑海里,突然像感冒一样击中陈茉,随即席卷全身,开始是断断续续地出现,后来是不间断地出现,她总在想这件事。
在窗边站着看风景,不断地被诱惑着,被想要跳下去的念头激动得浑身颤抖,喝咖啡的时候吞咽几口,想要把吸管插穿喉咙,又或者走在路上,幻想自己被一辆大货车撞死。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陈茉也什么都不敢做,她怎么敢真的去死呢,她软弱的要命啊。
她看起来非常正常,工作、生活、吃饭,会笑,甚至会开玩笑,会撒娇,会夸奖周遇菜做得很好吃,会耐心体谅周遇加班辛苦。
她完全转变了态度,开始期待周遇赶紧离开江城去上海出差,这样她就能下班后天天自己在公寓待着了。
不用笑,不用回应,不用和任何人相处。
那一层坚固维持二十年的外向人格裂开了,柔软的内里时不时像水一样渗漏出来。
陈茉每走一步,脚印都变得湿漉漉的,只是被阳光一晒,迅速干掉,毫无痕迹。
可就是裂开了。
为什么会这样?
陈茉自己也不知道。
她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变故,她的生活明明完好无损,不过是有小小瑕疵,但是她就是裂开了。
就像雨雾中雨刮器坏掉的车前窗,细长的雨痕菌丝一般爬满了玻璃,看起来像裂开了一样。
玻璃好好的,玻璃裂开了。
她经历了什么大事吗?她应该比世界上的其他人脆弱或者比其他人坚强吗?有太多人比她更难,这一点陈茉很确定,她们遭受着更直观更庞大的苦难,她们都没有崩溃,她凭什么崩溃?
不过是生活中不顺利的诸多小事,不过是受了点挫折罢了。
陈茉没有办法去挨个采访六十亿人,然后去比较自己是不是足够苦,是不是足够有资格崩溃,但是她就是崩溃了。
她控制不了。
夏莉发来了自己的订婚邀请和电子请柬,打了语音过来,陈茉没接,调动起自己目前能够提起的所有愉快情绪,找到了一个最欢腾的表情包,发了三句强烈的感叹号,然后迅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瘪下去。
夏莉最后发了一句话,她说:“我还是很犹豫。”
陈茉僵硬地回复道:“不要犹豫。”
“还很害怕。”
“不要害怕。”
然后把手机远远地甩在沙发的另一边。
她现在承受不了一点点情绪,包括她自己的,一克的砝码压上来都足以让天平倾斜,因为另一端根本就是空的。
陈茉现在比夏莉更害怕,她害怕夏莉会像郝总一样喋喋不休的诉苦,不停地讲着根本就无法改变的现状和她们像鬼打墙一样持续循环又不去解决的心结。
自从上一次郝总对她提起了和老板一起创业的往事,此后就开始在工作的安排对接之间诉说,诉说自己的辛苦、自己的恐惧、自己的担心与嫉妒。
她说我知道你们许多人都不喜欢我,都瞧不起我,觉得我是只靠老公的草包!
郝总反问陈茉,我是吗?
陈茉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安静地摇头,但是仍然感受到郝总的失望。
原本该得到的是更直接的正面反馈才对!
郝总不断地要求陈茉死磕王宇,非要在这件事上做出成绩不可,她说她不被理解,并时常期待陈茉能够给她除了聆听之外更多的回应,可是陈茉做不到。
就像现在面对夏莉强烈的倾诉信号一样,她只想跑掉。
人们哪有那么想要关心对方呢?人们只想关心自己,不是吗?
人们倾听对方的时候往往只是在礼貌的等待,等待对方说完了,然后轮到自己。
人们总是在讲述自己。
那些话语像流沙一样倾泻出来,把陈茉掩埋得彻底,她不想再听到任何的人的任何事,不想安慰,不想接受,不想消化他们的痛苦和眼泪,那么……
与之相对的。
公平起见。
她的痛苦,也不配得到任何聆听。
可是,也曾经有一些冲动的瞬间,陈茉被温柔对待的时候,音节在喉管耸动,她很想说出一切,说出自己的恐惧和痛苦。
她想象着那个场景,在某一个时刻,她告诉自己的朝夕相处的爱人,告诉他。
周遇,我好想死。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
然后呢?陈茉问自己,他能怎么办?
安慰是有用的吗?没有的,陈茉很清楚这一点,她脑海里有一颗有毒的种子,已经深深扎根进去,无力拔除,周遇看不到那颗种子,因为他和她从来就不是同一种人。
他不像她一样纠缠内耗,表里不一,也许他的确想法不多,像白开水一样澄澈透明,也因此稳定自洽,而陈茉是一颗极其不稳定的跳跳糖,如果贸然跳进水杯中,只会翻腾爆炸,彻底搞砸他们现在甜蜜平静的生活。
既然如此,她应该尝试着自我消化和拔除,自己处理好自己的问题,所以在所有冲动的瞬间,陈茉都吞下了嘴边的语句。
周遇不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但是陈茉说。
“只是最近工作不顺,有点不开心。”
“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
周遇试着在其他方面安慰她,夜晚的时候勾起陈茉落在枕边的发丝,轻轻地落吻,炙热顶在腰间,陈茉明明没有睡意但是紧闭双眼,用呢喃的声音塑造出很困的感觉,含含糊糊地撒娇:“想睡觉了。”
周遇摸了摸她的脸:“那算了。”
当周遇入睡后,陈茉睁开眼睛,看着黑黝黝的天花板整块掉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躺在柔软床铺中不断下坠,在毫无安全感的失重感当中昏迷过去。
第二天头疼不已地醒来,并且失望自己仍然活着。
每当这个时候,陈茉向旁边翻身,拧动酸痛的脖子,就会面对空荡荡的床铺——周遇已经走了,他的公司更远,因此他起得更早,每天为了不惊醒陈茉,他洗漱的动作都很轻。
可是这里离陈茉的公司很近,她能走路上下班,甚至还有空买咖啡喝吃早餐,所以周遇是为了陈茉才租下这套性价比并不高的公寓的,也是为了她才来到江城——从前陈茉从来不这么想,她一直对周遇说,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周遇点头同意,因为他喜欢她。
可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
怎么可能不为什么,只是陈茉以前根本不去深究为什么,因为他们遇见的时候,他们相爱的时候,陈茉还拥有完整没有裂缝的、活力满满的外向型人格,周遇凭什么不喜欢她?她自己都特别喜欢自己,那么生动,那么有趣,陈茉从来自信极了,可是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她不完整了,她碎掉了,坏掉了,她不外向了,她不有趣,不生动了。
周遇会发现的吧,总有一天。
他现在已经察觉到异常,还在用关心努力使她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但是没有用的。
裂痕已经产生,无法被抹掉了。
没有用的。
只是陈茉做不到对周遇说出这句实情,没有足够的勇气坦率地展现自己糟糕的 B 面。
陈茉自己成为了自己的赝品,每天都在恐惧周遇发现货不对版的那天,她更加敏感而细致地观察他,试图未雨绸缪。
在周遇疲惫和厌倦之前,她一定要抢先离开,避免被狠狠伤害。
周遇已经成为溺水的陈茉唯一能够抓住的救生圈了,所以她更害怕自己受到伤害以后彻底一蹶不振,成为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的驴子,真的从楼上跳下去。
观察得越多,陈茉越发觉得,周遇最近有点不对劲。
不是因为加班太多,也不是因为回来之后还总是抱着笔记本,而是因为经常微微蹙起眉毛发呆,又或者几乎都在避开陈茉接电话。
除了电信诈骗和买商铺卖楼先生您好最近有资金需求吗之类的骚扰电话之外,周遇的电话很少,要么是工作电话,要么是父母,偶尔是朋友。
周遇要好的几个朋友都是学生时代的同学,都不在江城,通常都是微信联系,又或者偶尔一起约着打打游戏。
这类男人好像不太喜欢通过日常聊天来维持友谊,联系的频率很低,所以周遇接电话从来不避人,时间也很短,陈茉以前很确信每天跟周遇讲话句数最多的人肯定是她。
但是最近周遇和陈茉不怎么聊天,是陈茉的缘故,她有点失去了发现话题的能力,而周遇的电话忽然越打越长,也总是起身从她面前离开,到阳台去,或者另一个房间。
周遇的声音不大,她不知道那边是谁,他在说什么。
他的手机原本也没有锁屏密码,最近加了手势锁,陈茉没有查男友手机的习惯,但是忽然发现自己被防备,难免有微妙的不舒服。
陈茉忍受着这种不舒服,难耐地与之共处,可是当周遇的手机就放在面前的茶几,忽然亮起微信的消息通知时,她实在难以自控,很想看一看。
电视的大屏里不知道在播些什么东西,很吵,周遇在浴室洗澡,陈茉伸出手,并且想好一个理由。
她回忆起平时观察到并且记住的手势密码,划开屏幕看到的第一句话是:“累你也得忍着啊,不然还能咋办。”
这一句是个回复,回复的是周遇的上一句。
周遇说:“要相处那么久,一直去迁就,确实有点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