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少年,脱衣,跳了下去。
五月的河水,冰凉依旧刺骨。河水哗哗从他耳旁流过,让他听不清落水者是否发出呼救。他奋力游向她的方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比坚定。
原来执念,那时就生下了。
当他毫不犹豫地捞起水中的人儿,却叫她推了他一把,将要落地的心,又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儿。
“你干嘛呀!我会水!”她没将他推倒,反而将自己又扑腾进了水里。
少年近前,又将她抱起,这回她也揽住他的脖颈,不敢再自作聪明。这回是真呛水了,她伏在他的肩上,咳嗽起来。他拍她的背,脚下还在不停踩水。只是她身上那件嫩黄色的里衣,浸了水以后变为了半透明,少女肉粉色的肌肤隐隐透出来,让他的眼睛不敢盯着她瞧。
而对于穆朝朝来说,这也是她第一次离一个男人这么近,她与江柏远也没有如此。她虽伏在他的肩上,手却不敢乱动。方才抱怨嗔怪的心也没了,咳嗽停下后,她安静得便像一只奄奄一息的兔子。
“你……没事儿吧?”搂着人好不容易游到了浅水处,少年有些慌张地问那位会水的、方才生龙活虎眼下却一言不发的女子。
她赶紧松手,努力使自己在水中保持平衡。
“你才有事儿呢……”她野归野,却鲜少这样在外人面前丢了礼仪,也是鲜少会对一个男子莫名的脸红羞怯,她扭头不叫他发现,说完话便急忙忙地划水上岸。
少女的心事像风一样,来一阵,去一阵。等她上岸后,穆朝朝脑中想的更多的是,如此落汤鸡模样,一路走回去也不知要被人怎样看待。懊恼之间,她发现了岸边的衣物,以及一摞子的经书。灵光一现,便回身呼喊仍在水中的少年:“喂,你是要去居云寺还经书吗?”
少年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穆朝朝笑得开心,拿起地上的衣物冲他挥了挥:“这样吧,我替你还经书,你将衣服借我穿穿,如何?”
“我……”
由不得他拒绝,便看着小丫头已经穿上了自己的麻布长衫,笑意盈盈地拿着经书同他挥手。
“谢啦!衣服改日你再上寺里取吧!我叫穆朝朝,‘朝朝暮暮’的‘朝朝’!你可记住啦!”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一个可爱的名字,却让人不忍去想其出处和深意。情窦初开的周怀年,站在水中默默颔首,将她的名字牢牢记在了心里……
第十章 提点
就在全公馆的人都以为,周先生这气定会延至第二日时,他们很是惊诧地发现,周先生与周太太的关系鲜见地发生了转变。
早晨周先生喝下的粥,是周太太亲手熬的。周太太嫁进周公馆这么些年,这还是她头一次进后厨。那粥虽未见得熬得比北平来的厨子好,但周怀年肯赏脸,也是叫人感到纳罕的事。
“这些事,往后还是交给下人去做吧。”喝干净以后,周怀年竟也不忘关怀她一句,“昨夜辛苦你了,今日没事便少打几圈牌,在家歇歇罢。”
苏之玫累在身上,甜在心里,拿过他的碗,打算再给他盛上一些,“你若爱喝,我日日给你做,也不是不行。”
周怀年接过佣人递上来的方巾,抹了抹嘴,牵出一丝略带玩弄的笑,“算了吧,我还没到忆苦思甜的年纪。”
“你!”苏之玫的骄纵脾气又上来了,手里的碗差点被她丢到地上,却在见到那张冷峻的脸上正挂着不同往日的融融笑意时,她的手顿住了。
她的眼神有些发痴,周怀年不自在地低头轻咳了一声,“楼小凤与李喜儿哪日开擂?花篮这些东西你自己准备,总不需来烦我吧?”
苏之玫回过神来,也没仔细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便胡乱地“嗯”了一声。
“那好。”周怀年起身,已经准备要走,“晚上有事儿,让他们不必备我的饭。”
苏之玫应着,送他至门口,这也是没有外人时挺难见到的事。
阿笙等在车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看什么呢?”周怀年蹙眉瞪他,“昨夜去了哪里?害我在沙发上胡乱睡了一夜。”
“先生……我……”
阿笙支吾,百口莫辩,周怀年却不想听他解释,“上车!”
车子发动,渐离周公馆,阿笙悄悄从后视镜中窥探周怀年的面色。
这一看,不太妙。
虽然还是一张冷脸,但眼底下那两片青黑,却在昭示着他不仅情绪不好,而且连精神状态也不好。阿笙在犹豫,有些事还要不要说出来叫他烦恼。
“有何事,你就说。吞吞吐吐的,等我发作?”
阿笙被他发现,忙缩回了脖子。
“先生,先前……先前您说的,收购合丰面粉厂之事,出了点问题。”
果然,阿笙的话刚说完,周怀年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马崇启那边是如何说的?”
“马老板说,还是希望能与您亲自详谈。今晚他在锦春饭店设宴,请的几位都是对合丰有意向的老板。您看,您是去,还是不去?”阿笙没将事情办妥,只能将对方的消息向他传达。
这是明着要搞拍卖吗?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周怀年一声嗤笑冷哼,并不愿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做事,并不是所有都亲力亲为,有些在他眼中不过是三两句话的事,他更乐于交予手下们去办。然而,有些旧派的生意人就是不大自知,瞧不上他周怀年派出的人,还非要他本尊露一露面。好似追求对话公平,实则周怀年就算去了,他都有可能看不上,阶级观念本质还停留在前朝的长辫子时期。
“谁爱去谁去。”
他撂了话,继续闭目养神。总之也不急,耗一耗,再放出消息去,说他周老板有意收购,到那时再看看,还有谁敢向他马崇启询价。最后他再派人过去把价压一压,马崇启不卖也得哭着卖,谁叫他狗眼看人,而且还有一个嗜赌成性的“好儿子”?
心里盘算着,却被阿笙打断,“先生,真的不去?我听说……听说今晚穆小姐也会去……”
周怀年只听那三个字,便猛地睁眼。刚刚黯沉下去的心,倏地又活络了起来。
“她去做什么?”他这话问出口,简直等同废话,“难道她也对合丰有想法?”
“大约……是吧……”阿笙吞吐,没摸清他这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周怀年眉目忽而舒朗。哦,这姑娘倒还和他想一块儿去了。
“方才你说,晚上哪个饭店?”
“锦春饭店。”
锦春饭店,是一家以主打北方菜在上海滩闻名而立足的中式饭店。有客从北方来,或是宴客的主人家是北方人时,都爱选在这家饭店。马崇启祖籍奉天,是个旗人,放在前朝,多少算是皇亲贵胄。如今前朝覆灭,但骨子里的那份矜傲尚在,即便当下要变卖家产,那也得做出一世风光的样子。
今日,周怀年给足他面子,怕是要叫他欣喜得在酒桌上更多喝几杯。来的人不算多,但能来的也都是上海滩上有些名望的生意人,只穆朝朝除外。
她是第一个来的,此番能跻身进来,还是托了马太太的福。他们江记药铺的凝露丸配得好,为年近暮年的马太太解决了不少围绝经期的困扰。那时听说马家的合丰面粉厂想要变卖,穆朝朝便动了念头。如今药铺生意不好做,不如这样的民生实业来得稳当,马太太乐于帮忙牵线,她当十分珍视这样的机会。尽管囊中羞涩,但能在那样的场合混个脸熟,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她没想到的是,来的人里,确有她十分相熟的。熟到她的脸,顿时热热红红,侍应生见了,都想单独拿些冰块来给她敷面……
吃饭的桌子是张中式的红木大圆桌,那群生意人也是奇特,搬出洋人“Lady first”的怪礼,非让年纪小、辈分小的穆朝朝坐在次于上首的位置。
上首是马老板,还有周怀年。人家马老板身边跟着马太太,她便只能硬着头皮坐在周怀年的身边……
一脸轻松的周先生,没有半点不自在,相反,在推杯换盏之间还对身边的穆小姐照顾有加。俩人虽在言语上没有过多交流,可这照顾,全都体现在了他为她的细心布菜上。
“听说,前阵子随园新开的跑狗场挺热闹的,诸位没有去瞧瞧吗?”周怀年一面与人笑谈,一面卷了一个烤鸭卷默默放进穆朝朝的碗里。
“不瞒周先生,前两天带着几个朋友才去过,很是有趣。”做西药针剂供应的邱老板兴致勃勃地回应,并说起了那日赛狗时的趣事。
众人听得投入,周怀年稍偏了一下头,挨在穆朝朝的耳边,压着声说:“这位是邱杰礼邱老板,上海滩泰半的西药,都来自他那里。”
他在不时地提点她,她便点头,默默记在心中。
周怀年恢复谈笑,向邱老板敬了一杯酒,“那看起来,下回我去,还需邱老板领着才行。否则,还不得将我身家都输进去?”
“哪里哪里。”邱老板站起来与他碰杯,“周先生若去,定是比我要摸得清门道。不过,我是十分乐意作陪的,哈哈哈哈。”
“那就这么说定了。”周怀年抿了一口手中的酒,拿手点了点众人,又说:“这样吧,在场的诸位,哪天都抽个空,我做东,进去玩它几把。”
周先生发话,哪有人不应承的。何况这些人又都是爱玩和会玩的,自然答应得爽快。一时气氛热烈,周怀年顺水推舟地又特地指明,“马太太到时候也得赏光啊,还有穆小姐,两位女士都别缺席。”
“自然,自然,那是自然。”马太太笑说着,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穆朝朝。有些事,还是得凭借女人天生的敏锐直觉才能看清。今晚的饭局,她没白来,能搭上穆朝朝这条人脉,马家兴许还能重振旗鼓。
这顿饭吃得意外的轻松开心,全然没有代入任何生意场上的事。就连今晚的主题“合丰面粉厂”的归属,也没什么人提起。马先生是唯一心里着急的,与他一比,马太太却想得开许多。
主人家在饭店门口与来客做最后道别。来的人各自都有汽车,唯穆朝朝来时是与马太太一道的。可现下,精明的马太太已然不能再用自家汽车送她回去,只借口说与马老板还有事要办,便将她托付给周怀年,做了他一个顺水人情。
穆朝朝推辞不掉,只好顺意。
她不是第一回 坐他的车。上一回坐在一起时,两人还是手拉着手的姿态。可现下再看,两人之间不仅距离远着,连表情都还不如方才在饭桌上时那般轻松自然。
她看窗外,他也看窗外。仿佛在比定力,谁不说话直到终点,这比赛才能算赢。然而,忍不过一个路口,周怀年终于悻悻开口:“穆朝朝,我想了许久,也没觉出我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吧?”
第十一章 名分
穆朝朝将眼神从车窗上挪开,回看了他一眼。
周怀年在心中期待着她会说些什么,却听到她开口,是对着前面的汽车夫说了两个字——“停车”。
他眉头一紧,坐在前头的阿笙回过头来,等他的示下。
行,他有不顺着她的时候吗?
“停车。”周怀年说。
汽车夫遵从命令,把车停稳。
穆朝朝伸手去拉车门,周怀年侧身过去,将她的手按下。
“下去。”他按着她的手,将她逼视。手、眼、心皆是对她,唯有这话不是。
前头的两位相视一愣,匆忙下车,目不敢斜视。
车停在法租界的霞飞路上,最后一班有轨电车“铛铛”而过,宣告它一天的忙碌即将得到休止。此时的穆朝朝比之电车还不及,心累似是没有终点,恨不能破窗跳出去。可在他慢慢倾覆下来,渐渐靠近时,她还是忍耐着,蹙眉紧闭起了眼睛。
温热的呼吸挟带清浅的酒气,撩拨似的喷薄在她的颈上,穆朝朝想努力保持平静的内心,还是被他搅得心里乱起了一层涟漪。她的指尖紧抠车座,闷声开口:“周怀年,你别这样……”
周怀年放开她的手,转而去钳她的下颌,“喝酒了,我也不是所有事都能顺着你。”
一吻将要落下,她下意识挣扎,却也很是违心。他的手捏她下颌有些用力,唇瓣含她的力道却当真是柔情。软软一条舌,舔开她的唇缝,去勾她的舌,迷惑她的心。
她的胸脯起伏得厉害,隔一层香云纱的旗袍料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贴他怀里。开衩的旗袍除了让女人婀娜,还总有一点便利,男人扶在她纤弱腰肢上的手,稍稍往下一挪,便能轻易探进齐臀的位置。
周怀年咽下与她互换的津液,喉结滚动。玻璃丝袜被卷下腿根,纯洁又带肉欲。修长手指游离,冰凉的白玉扳指触到她温热的腿心,带她喘息情动。他当知晓她的心,生理反应真实可触,诳不了人。可他没懂她的内心挣扎,她是存了要与他断干净的念想,在积攒所有能将二人关系彻底了结的狠话。
“若是这样能还了你的情,那便这样吧。”
周怀年正将自己的身子贴上去,听她沉沉地开口,便停下了动作。
“这话,什么意思?”
穆朝朝闭了眼,仰躺着靠在汽车椅背上,说出的话不带什么感情,好像是在与人谈一桩再普通不过的生意,“头一回为了救江家二少爷,就当是我主动诱你。这一回,是你要这般,那就当做是我还你。但是,这是最后一次,再没有下次。”
她睁开眼,能很清楚地看见周怀年那张绷得几乎要发狠的脸。她不是不熟悉这样的他,然而只要见到,她的心里还是会感到害怕畏怯。可她此时只能咬牙挺着,没有一丝想要低头的想法。
僵持中,霞飞路上那些新式楼宇的霓虹灯次第亮起,一闪一闪,犹如不知人心的孩子,没心没肺地在车窗上闪来闪去。周怀年侧头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原本应该日落而息的世界,此时却喧嚣更甚。
疲乏感悄然爬上他的身体,那张紧绷着的脸,忽而无力地松懈下来。他抬手,轻轻去抚穆朝朝的脸,开口说话,声音温柔却沙哑:“累了吧?我送你回去。”
他在回避问题,这不是穆朝朝想要的情形。她拉开他的手,把话更加挑明,“我们别再这样下去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