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眼冒金星,终于理解了研发总监跟她说的:别看季总为人亲和,给他汇报一次工作你就知道,抠细节凶得很。
“有正厅在,请副厅来剪彩,具体什么原因?”季辞问。
这个点王云曦关注过,因为县官不如现管,马屁要拍对地方。
季辞又问,当时是怎么跟省委秘书处措的辞,是否有可能得罪人。
这就太细节了,王云曦没亲自经手,回答不上来。
她正低头给杭州的黄总发信息,季辞已经遣她离开:“换经办上来。”
这一次,程音没在外面等,直接进了季总的办公室。
空调真冷,这是她第一感觉。
房间极宽敞,装修风格也不热闹,四处泛着金属色,连天光照进来都变了调,寂寥的蟹壳青。
季辞坐在桌前,衬衣的袖口折了三道,显然不觉得室温有什么问题。
程音想起前次坐他的车,空调的初始温度只有15°。平常别人穿西装的场合,他也只穿一件薄衬衣。
从前倒没发现他有这么怕热。
程音没穿外套,又站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没一会就浑身寒浸浸的。
但她不敢随意走动。
梁冰领她进的门,还跟季辞通报了一声。季总却不知在忙什么,头也不抬,既没招呼她上前,也没赶她走人。
程音只好站在门口等。
他看起来心情欠佳,俊秀眉目间隐隐压着不悦,因为什么缘故,程音不敢擅猜。
也许是看到行程表上有她的名字。
那没办法,她是后勤组的经办,不可能不去现场。
而且这次,真不是她自己主动请缨——这话没法和季辞说。
说多错多,不如沉默。
程音静静等待,被空调吹了个透心凉,她实在没忍住,伸手摸了下胳膊。
季辞忽然抬眼。
他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将室温调高几度,然后走到会客区,在沙发上落座。
“来。”他嗓音沉沉。
程音依言上前,将行程表等文件放在他面前,沙发边的茶几也是冷银色调,映着季总淡无表情的脸。
他翻了翻文件,让程音在对面的沙发坐。
“饮水机有热水。”他随口一句。
程音没听懂,这个指示是“给朕倒杯水”,还是“赐你一杯水”?
略一犹豫,她去接了杯热水,恭敬地放在了季辞手边的茶几上,借机短暂地暖了暖手。
季辞皱眉,将玻璃杯放回程音面前:“喝完再汇报。”
杯子有些烫,程音抿了一口便放下,在季辞监督似的目光下,又匆忙再抿了两口,然后将材料递给了季辞。
“说吧。”他示意。
说吧?
这么简单的指令,程音不知从何说起,幸好她上来之前,王云曦跟她叨咕了几句,大致知道他关注的点。
程音清了清嗓子:“郭副厅长负责全省招商引资工作,是主要……”
“从头说。”
从头?从哪个头?她现在完全摸不着头。
目光移动到日程表的第一栏第一格:北京飞杭州,简简单单五个字,有什么需要说明的吗?
“您是说,表格的每一栏,都要汇报吗?”虽然职场上忌讳对老板提问,但程音实在困惑。
“嗯。”他淡淡应道。
见鬼了,他是不认识字吗……有二百多行呢……航班信息有什么好说的……
难道季总回归上流社会之后,已经精细到了这个程度,还要挑机型和机龄?
程音满心“何其怪哉”,面上一点没显出来,开始认真介绍“北京飞杭州”的具体内容。
几点从公司出发,走机场高速大概多长时间,T3航站楼的头等舱休息室在何处,去附近的登机口步行多长时间,飞机状况如何,座位靠哪边窗户……
这些内容程音确实知道,她甚至还准备了“万一长安街突然交通管制的方案B”……她只是没想到,季辞竟然真的要听这些细枝末节。
难怪曦总答不上来……
难怪之前从他房间出来的分公司总经理个个哭丧着脸……
太变态了啊这位总裁!这又不是研发项目,随机双盲实验吗!每一个技术细节都要过问!
这一汇报,就是两个多钟头。
程音嗓音清丽,口齿清晰,却因父母本是南方人,偶尔夹些吴语腔调,有婉转苏柔的尾音。
加上她说事情有条有理,主次分明,仿佛提前打过了腹稿,不管听多久,都不会叫人生厌。
即便如此,季辞也未免听得过于认真。
他倚着沙发,长腿交叠,一支笔在纸上写写划划。程音坐在对面,真想伸脖子看看,到底这人记了些什么下来。
“这家店招牌是西湖醋鱼。”
就这么一句话,有什么值得写上一分钟的?鱼的下锅步骤吗?
季总听汇报到底是什么癖好,程音从头到尾也没摸清路数。貌似是说得越长越好,短了肯定不行,他会问“还有呢?”
但长到什么程度比较合适,程音也没把握。
时间有涯,而季总的耐性无涯,她有一种错觉——哪怕她就其中一个事项一直说到天黑,他可能都不会打断她。
毫无悬念,说到最后,天真的黑了。
程音口干舌燥,已经又喝完了一杯水,第二杯还是季辞亲自接的。
但水这个东西,热量为0,完全无法弥补她消耗掉的卡路里。因为要上18楼给季辞汇报,程音紧张得中午只吃了一小块三明治,此时已是饥肠辘辘。
肠胃的抗议声太响,说话声也没能盖住,季辞诧异抬眼,拿起手机发了条语音。
“小梁,拿盘点心进来。别太甜。”
小梁连听了两遍,确认没有听错,季总在问他要甜点。
他对等在他办公室的最后一个人,无奈地把手一摊:“郭总,要不您还是明早再来,季总这个会,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倒霉的郭总等了两个多少小时,确实有些坐不住了,好奇心让他又多坐了五分钟,试图打探里面那位客人的来路。
梁冰想了想:“唔,未来的合作伙伴。”
说完他一低头,手机又多了一条语音信息,这条叮嘱他再拿一瓶果汁,指名要胡萝卜苹果汁,常温。
他实在没憋住笑:“战略性合作伙伴。”
点心掉渣,但凡长了点心的人,都不会在老板屋里吃这种东西。
但梁秘书不知抽什么风,竟送来了一盒网红甜点,粉嫩猫爪,柔软可爱,怎么看都不像季辞的爱好。
那就是特意给她买的……
何德何能。
程音没去动那精美的一大盒,只开了那烦人的胡萝卜果汁,屏住呼吸吞了两口,给汇报工作收了个尾:“基本就是这样,您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也没剩什么了,她连剪彩仪式现场准备了几个话筒、谁负责递话筒都逐一跟季辞汇报了。
程音有点怀疑,季辞大概是不想让她去,所以从头到尾过一遍流程,心中好有个数,到时候让王云曦直接换人。
果不其然,他问出了关键问题:“这次你去吗?”
多新鲜呐,联络人不去,谁鞍前马后统筹伺候着?
可他这么问,意思就是叫她别去,凡是他参加的活动,她都不要往前凑。
程音懂。
不管她表现得多职业,他都免不了戴有色眼镜,看她如同当初那个不分轻重的花痴小女孩。
程音的手不自觉握紧。
“要是不方便……”她控制着情绪,考虑后勤组有谁能接住她这一摊活。
还真没有。
所以,她白忙了一场,又给姜组长做了嫁衣裳。
程音说完最后一句,声音忽然喑哑,季辞眉心一跳,抬起眼看她。
看多少次他都不适应。
她小时候灵动活泼,很少有静下来的时候,作业也写得七零八落,现在却细致得堪称殚精竭虑。
那么爱打扮的人,曾经满衣柜的漂亮裙子,现在天天上班穿同一件衣服。
她依旧貌美非常,但已不如从前张扬,似乎有意识地冲淡外貌带来的影响,更多透露出冷静和理性的特质。
看得出来,她曾被生活狠狠磋磨过。
他不自觉放缓了态度:“你是不是,不方便出差?”
程音知道季辞希望听到什么答案,顺水推舟点头:“是,我一个人带孩子,确实不好出远门。”
其实她已经拜托了刘嫂,也给晚托班又续了费。
但,既然季总不想见到她,那她必须如他的愿,他是老板他说了算。
“季总,我不方便跟曦总请假,能不能请梁秘书打声招呼?”程音有些艰难地开口,“如果可以的话,就说我有点紧张,方案还可以,但没汇报好,下次再给我别的机会。”
她不想直接求他,可职业道路不能断,她要给自己留退路。
季辞却没有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