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所剥夺的,便是它所赐予的。
这便是程音那令人惊叹的记忆力的由来。
所谓人靠衣裳,王云曦对程音今日的卖相格外满意。
原本她手里只有一张好牌,还有可能是别人的牌,毕竟姜晓茹和柳亚斌一度过从甚密。
如今她又抽到一张SSR,要模样有模样,要能力有能力,完全可以在18楼叱咤风云。
“跟大领导出门,眼快,手快,腿快,嘴不能快。”
“盯紧领导和秘书,随时关注需求,要既没有存在感,又随时随地出现。”
“你就当自己是鼠标键盘,要让领导用得顺手,认准你这个牌子,你就立住了。”
她临时给程音传授心法,《行政人员须知之如何当好一个影卫》,说完又把程音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嗯,体健貌端,盘靓条顺,能进储秀宫当个好宫女。
“去吧,别紧张,季总挺喜欢你的。”王云曦最后拍了拍她。
“季总对谁都和气。”程音立刻撇清。
“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跟人唱歌。”
“冷门歌,碰巧撞上了。”
“他以前根本不在意行政部派谁跟着。”
“曦总,”程音正色,不再与她继续打哑谜,“上次我跟您表过态了,无论如何,我选择跟着您。”
王云曦总算揭过这一页,目光下移:“裙子不错,鞋差了点,我那有双新鞋买错了码,回头拿给你。”
王云曦穿35,她穿38,这码错得未免有点离谱。
程音并不戳穿,笑得很甜:“谢谢曦总!”
门外停了两辆车。
上午约的是市委领导,出席人员十分精简,梁冰既然缺席,程音还得暂代秘书。
按照梁冰的嘱托,她上了季辞的车,发现居然再无旁人,包括浙分的周总,都在另一辆商务车上。
程音缩了缩脚,疑心自己是否僭越。
却听季辞温声道:“到后排来。”
坐定,又听他问:“关于今天要见的副市长,你了解多少?”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但她确实做过功课,于是一一回复,包括履历,兴趣,政策理念……最后这个部分是她从市政.府新闻网站获取的。
季辞全程安静聆听,目光专注,专注得让她都有些不自在,最终不得不移开视线,盯着司机的后背汇报工作。
“很好。”最后她听到他这样说。
她小时候写作业糊弄,很少从季辞那儿得到赞美,大部分时候听到的都是“重做”。
“很好”二字过于悦耳,程音忍不住看他,发现他竟然在笑。
眼角的红痕轻挑,笑意还不浅。
“还能更好。”他继续教她,“看新闻是个好习惯,不过最好自上而下地看。”
“什么意思?”
“我国的体制特征,讲究顶层设计。先看国家的五年规划和远景目标,再看省一级,市一级,逐层往下。这样一来,对方在想什么,愁什么,打算做什么,你会摸得更准。”
程音点头。
“人们常说,所有的投资机会,都在新.闻.联.播里,就是这个意思。”
“一家公司的发展机会,也一样吧?”她忍不住接话。
“是,个人的发展,也遵循同样的路径,”季辞笑意温和,“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吗,考试,不是被动应战,你要当出卷人。”
她当然记得,也许当时没往心里去,但后来他们天各一方,控制不住思念的时候,她会反复回味他讲过的每一句话。
父亲缺位,母亲忙碌,很多道理没人和她细说,除了三哥。
如今三哥成了季总,一切时过境迁,她没想到还有机会继续听他讲课。
“无论写报告、谈生意还是做决策,你都要知道受众是谁,诉求在哪,目的是什么。搜集尽可能多的信息,做出权衡之后的判断。你要尽量知道每个人的动机,每件事的因果,谁受益而谁受损,不停地换位思考。”
他一边说,她一边用心记,简直都想用笔写下来。
或许是她的表情过于专注,季辞忍不住笑了,打趣了一句。
“是长大了啊,以前跟你说这些,三分钟就会不耐烦……”
何止不耐烦,还要搞些有的没的,施展幼稚的风.骚,试图对他撒娇卖痴……
程音觉得自己仿佛又社死了,季辞恐怕也想到了她过去闹得那些妖,话说一半停住,抿了抿嘴角,露出忍笑似的神情。
她确定自己是又社死了。
以季辞的水平,自然用不着程音出来卖艺,这次会谈似乎只是带她见习。
她全程扮演了一个花瓶。
副市长亲切务实,常年招商引资,很懂得如何跟企业负责人聊天。聊到投机处,发现自己和季辞还是校友,又留他在食堂一起吃饭。
“下午我要去趟儿童福利院,你要是没其他安排,一道去看看。”
如今下基层调研,讲究“四不两直”,本来副市长就打算微服私访,正好带个懂行的,更见成效。
他又点了后排就坐的程音:“年轻人一起去吧,热闹点,小孩子喜欢。”
程音在副市长破例留饭时,已经自动自发,打开手机给王云曦发信息。
等季辞被问下午有没有安排,他还没回答,程音已上前半步,声音不大不小:“季总,下午暂时没安排。”
其实有安排,季辞的档期从来爆满,但优先级她心里有数。
难得遇到大领导心血来潮,是天上掉下的机会。
于是他们吃了顿食材一流、烹饪二流、卖相三流的公务员饭,共同奔向了儿童福利院。
福利院在几重山外,距离西溪湿地不远。
楼是新楼,像个大型的公立学校,硬件条件并不差。但院长没料到会天降一个突击访问,好一通手忙脚乱,又要安排汇报,又想领着参观。
副市长却说,再去看看上回那些有眼疾的小孩。
季辞眉心一跳。
福利院多弃婴,残疾是孩子们被遗弃的主要因素。这家福利院由于照顾眼疾儿童富有经验,全套设施又做了便利化改造,收下了附近区市不少有眼病的孤儿。
边往里走,副市长边与季辞介绍,都有哪些企业过来送温暖。他特意感谢了柳世的浙江分公司,承包了全部病童的用药,一针单抗上万块的市价,柳世勇于承担社会责任。
“连最新的药都有。”院长接了一句,脸上的感激是真诚无比的。
季辞一边应诺,一边瞥了周长明一眼:新药?
虽然已经不再分管研发,但据他所知,柳世所谓的新药,才刚拿到有条件的获批。
所谓条件获批,用药要进行严格评估,只有少数几家三甲医院定点使用,不太可能对普通公众进行捐赠。
这支新药季辞知道,传说中的“明珠二号”,之前柳世砸了重金研发多年,可惜一直无法突破技术瓶颈。
由于长期用药安全无法保证,季辞到柳世之后,决定暂停这个项目,力主迭代老产品,提升明珠一号的效能。
如今柳亚斌管研发,既不懂技术,又要出成果,估计是把研发部逼得太狠,又翻出了压箱底的“新货”。
季辞皱眉。
这一日天气宜人,孩子们都在花园玩耍,有适合盲童的安全滑梯,娃娃们摸索着上下翻飞,有些眼睛没有完全失明,动作不比普通孩子慢。
程音慢慢走进花园,发现秋千上坐了个小女孩,并没有和众人玩在一处。
她五六岁模样,目光空无一物,小脸晒得通红,也不知道避一下太阳。
跟鹿雪差不多大。
程音这么想着,走到了她的面前,帮她稍微挡了挡阳光。
风从背后吹来,吹起程音身上温柔的香气,小女孩抬头,愣了几秒,忽然小声而期待地:“妈妈?”
程音愣住。
小女孩已经快速跳下秋千,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哭了两声,猛然刹住,又将手松开。
“宝宝乖,宝宝不哭,宝宝手手脏,马上去洗手。”她吸着鼻子,自己哄自己,转身往水池方向去,由于太过匆忙,差点跌了一跤。
程音伸手想去扶,小姑娘已经被保育员阿姨接住,又按着她和程音道歉。
低头一看,尹女士的时髦洋气小黑裙,前摆多了几个泥手印。
程音忙说没关系,小女孩却哭得撕心裂肺,在保育员手里挣扎,大喊着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扔下宝宝。
“那不是你妈,你妈不在了,走走去洗澡,你个小脏猴……”保育员是个力气奇大的胖阿姨,单手迅速拎走小女孩,生怕被院长和贵宾们听到这边闹出的动静。
只留程音站在太阳地里,被直白的阳光晒得微微眩晕。
季辞找到程音的时候,她坐在花坛的阴凉处发呆。
花很无聊,就是机关企事业单位最常种植的那种月季。叶子深青,花色郁红,明度很低,显得她肤光致致,面色白得仿佛和背景不在同一个图层。
那是一种失去血色、近乎透明的白,她失魂似的坐在那里,或者干脆就是一副幽魂,失了坚固的躯壳,脆弱得一碰就碎,五感也已全失,连有人走近都没有发觉。
副市长调研到一半,被省政府一个电话叫走,留下季辞四处寻人。错眼功夫,程音就不见了,按照她现在谨慎靠谱的职业习惯,这很不寻常。
季辞站了片刻,见她没有反应,便走进去,在同一张长椅坐下,从她的视角往外看。
才发现,这是一个隐蔽的,仿佛秘密花园的所在。
身边枝叶掩映,层层叠叠将长椅环绕,仿佛鸟雀织的半开放巢穴,里面是光线昏然,敞口对着花园,将一切尽收眼底。
有人奔跑,有人欢笑,有人摔倒,有人哭泣。
一个微型的上帝视角。
沉默许久,季辞终于按不住担心,他的声音比最细的风还轻柔:“知知?”
这个称呼过于特别,程音总算被叫回了魂。
她转过脸,看到了那个对她而言极其特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