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为什么会有人生而残疾,为什么残疾人会被抛弃,鹿雪会遗传吗,她们会瞎吗,如果她不小心死了,鹿雪也要进孤儿院吗?
但她哽咽了下,说出来的却是:“季总,晚上的饭局离这儿有点路,最迟四点出发。”
她一边说,一边任眼泪无声滑落,擦都来不及,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态。
只好背过身去,将身体绷紧,习惯性咬住舌尖,试图转移注意力。
注意力果然成功被转移了。
在这个阳光无法顾及,风也阴凉、影也稠密的地方,忽然有温暖的胸膛,贴住她轻颤的后背。
即使坐着,他也比她高出不少,能将她整个收入怀中。
当她躲进冰冷昏暗的巢穴,孤单地舔舐伤口,他再一次将她找到,给了她渴求的安慰和倚靠。
程音知道,有些温暖不可贪恋,因为一旦失去,寒冷会比之前更加彻骨,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贪心而软弱的生物。
她放纵自己沉湎片刻,一边倒数十秒,一边让眼泪顺着脸庞纵情流淌。
随后她起身,从他怀中离开:“已经三点四十五了。”
第28章 妹控
晚餐地点与福利院东西相望, 要横跨整个杭州城区,途中时间漫长。
这一趟,车里不止程音一人, 周长明也被叫过来问话。
季辞翻阅福利院给他复印的捐赠记录:“明珠二号, 是谁给你的?”
周长明不明所以:“吴总监,怎么了,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别人可以不知情,他吴双宁一个研发总监,能不知道二号的副作用?
季辞压着火,直接叫他拨通吴双宁的电话,外放。
程音在前座,听着季辞讲电话, 有些震惊于他的不留情面。
当着分公司的面,责备一个集团总监缺乏职业操守,这谁能下得来台。
就算是季辞来问,吴双宁也忍不住要辩解几句。
“季总,一号太贵了, 您去年做完迭代,成本确实降了三成。可市场上的竞品,已经开始用新技术,比我们便宜一多半, 我们要是不跟进,会死得很难看。”
“那是营销部门要考虑的事,你是研发总监, 你不看长远, 谁来兜住底线。”
“几十年后的副作用,也不一定真的会出现, 或者中途有了技术突破,发现可修正,也说不好……”
“所以捐给福利院,现成的小白鼠?”
“季总,他们本来什么药都没有的用,瞎一辈子不也是瞎么?不用我们的药,用别家的也一样啊。单抗技术到天花板了,突破不了,大家都在打价格战,做创新,我们怎么就非要故步自封呢?而且我听说,各地福利院用过之后,效果都很不错……”
“老吴,我对你很失望。”
季辞冷冷一句,直接撂了电话,周长明大气不敢出,他汗流浃背了。
但东西是他送的,还指着就此拿到更大范围的销售许可,他不能不说话。
“季总,我们分公司层面,确实最近的销售的压力不小,同业的新产品,有的还不如我们的二号,您也知道现在什么都要集采,主要拼价格,一号这个售价,根本进不了医保……”
他小心翼翼看季辞脸色:“能给普通民众用上便宜药,也未必不是好事……”
“周总,”季辞恢复了温和辞色,“你知道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视力有多重要吗?”
周长明:“啊?”
“那可能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失去眼睛,就失去收入来源。也可能是某个穷困潦倒的乡村教师,整个村子只有那么一间教室,所有孩子只有这么一个老师。”
周长明沉默了。
弱者更经不起风雨,这是不证自明的道理。
程音一路看着窗外。
窗外山明水秀,是美丽得让赵构忘却了国仇家恨的余杭。
那个倒霉的普通人,也有可能是个单亲妈妈,生活风雨飘摇,完全承受不住失明之痛。
她还能工作,还能看得见西湖,只不过是上天临时的恻隐和恩赐。
但总有人,不想听凭上天处置。
那些年季辞在羲和废寝忘食,就属他和程敏华拼的最凶,程音抱怨三哥怎么好久不来找她玩,已经彻底变成了一朵实验室蘑菇。
程敏华摸摸她的头:“因为你三哥心疼你。”
他一直知道,此生她疼在何处。
晚餐无需程音陪同,车行半途将她放下,回酒店整理次日的工作。
季辞神色倦怠,抬眼嘱咐她“路上小心”。
程音不动声色看了眼周长明,话说得客气生疏:“谢谢季总,走回去就几百米。”
季辞不再多言,闭紧了车窗,车辆从程音身边滑走。
她转身没走两步,手机在口袋轻轻震动。
Z:到酒店说一声。
Yin:好。
Z:晚饭要吃,即使心情不好。
Yin:好……
收起手机,程音不敢再看,也不敢多想,一头扎进杭州城萧索的秋风,疾步走回了柳浪闻莺。
回到房间,尹春晓歪在床上看综艺,见她进来,不自觉把腰背挺直。
“你知道吗,你身上的班味儿实在太重了,一点也不松弛,现在流行松弛感美女。”
“春晓姐,对不住,你的裙子被我弄脏了,回头干洗之后再还给你。”
《裙子弄脏》这四个字可太惊人了,尤其跟美女联系在一起,尹春晓立刻开始脑内飙车。
她扯着程音东看西看:“哪弄脏了?”
其实泥印干了之后,程音已经把灰掸得差不多,但犯了错得承认。
她解释了两句,尹春晓一挥手:“哪那么多叽叽歪歪,甭洗了,裙子归你。”
富婆气派。
富婆连吃水果比旁人精致,一大盘进口车厘子,在桌上闪着朱殷色的宝石光。
程音多看了两眼,尹春晓立刻坦白:“我刚偷吃了几颗,看着就喜人。”
程音诧异:“不是你买的?”
尹春晓似笑非笑:“指名道姓送给程小姐。”
程音尬住了。
“哪位仰慕者啊?追到出差的地方来送,该不会是我们公司的吧?”
这个问题让程音脸热,尤其结合近日某人种种诡异甚至肉麻的行为……
连吃饭这种事都会专门关心,还安排了满桌的维A套餐……
自从去了一趟羲和,此人的举止就有点鬼上身——大约是程敏华的鬼,唤醒了他一些陈年的恻隐之心。
真没那个必要。
程音想了想,拍了一张果盘照片,发去了季辞的微信。
Yin:谢谢季总,下次不用了。
Z:?
Yin:酒店早餐的自助也很多水果(微笑)。
Z:不是我送的。
……
程音裂了。
但她更希望是地裂了,好让她一个猛子扎进去,从此可以不用再见天日。
她自此一个字都没再回复,火速叉掉了对话框,懊丧地捂住了脸。
她竟又!
她竟又自作多情!
哪个天杀的这样害人!
害人精在晚些时候主动浮出了水面。
还拎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杭州小馄饨,再晚一秒,薄如蝉翼的绉纱就要化成浆糊。
程音忙着抢救馄饨皮的口感,坐在石凳上一通风卷残云,吃到一半才发现陈嘉棋面色诡异,神情焦躁似有话要讲。
“你也想吃?”她放下了勺,“你不早说……”
他讷讷开口:“樱桃收到了吗?说是今年第一批,刚从智利运来。”
“你送的!?”程音都要无语了,“钱多花不掉吗?下次直接给我现金好吧。”
“你缺钱吗?要多少?”
程音不由怀疑,她这个“爱岗敬业劳苦单亲妈妈”的人设,立得有点过头,已经引发了同事不必要的怜悯。
她正想着要怎么回应,好阻断陈嘉棋的间歇性抽风,没想到他下一句抽得更厉害。
“你要是实在找不到人结婚,其实我也可以……”
这是什么英勇就义的发言啊,配上他一脸壮怀激烈的表情……
程音心情复杂:“谢谢你啊,这么大的人情,我欠不起。”
她正经有计划,而且已经开始着手物色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