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水流汩汩,季辞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难看。
他从小不游泳、不盆浴,见到水塘退避三舍,连沐浴都比一般人迅速,厌水厌得像一只猫。
程音本以为,这是他生长在高原的缘故。
此刻看他模样,已经不只是厌恶,几乎称得上恐惧。
季辞一瞬不瞬盯着电梯内侧,仿佛那里蹲着一头看不见的恐怖怪兽,他紧抿住双唇,忽然转身牵住了程音的手,将脸埋在了她的肩头。
“姐姐,我们能不能走楼梯下去,我害怕。”
程音:……
柳世集团杀伐果断、不怒自威的季总,可怜弱小而无助地缩成一团,甚至意图将自己扎进下属怀中。
程音僵硬片刻,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再朝着身后目瞪口呆的管家露出一个粉饰太平的笑。
“这层有货梯吗?”她提出了一个替代方案,“我老板怕水。”
你老板刚刚就是坐这个电梯上来的……管家虽腹诽,但仍露出了专业称职的微笑:“有,请随我来。”
直到出了货梯,季辞也没松开程音的手。
起初她还有些脸热,后来干脆放弃了挣扎——只要她试图把手抽走,他就会立刻回头看她,目光清澈得令人羞愧。
他现在只有九岁,九岁小孩走夜路,想找个人牵手手怎么了?程鹿雪不也这样?不要多想。程音告诫自己。
但问题是他不只牵手,看见迎面开来的车,还会一把抱住程音,像看恐怖片时紧张地抱住沙发抱枕。
“这里好多车,”他扑在她背上,在她耳边小声嘀咕,“还有好高的楼。姐姐,你知道哪里有商店吗?”
商店有,他要找的那种没有,这二半夜的,上哪儿给他去找酥油。
初夏之夜本该凉爽,程音紧挨着超强热力源,热得满脸红粉绯绯:“给你买块蛋糕行吗?草莓的。”
季辞坚持己见:“我妈很久没吃过酥酪糕了,我特意学的。”
“明天买行吗,再说了,都这么晚了,阿姨应该已经睡了。”
季辞站在十字路口,英俊的面容忽然黯淡:“姐姐,你说,她会愿意见我吗?”
她说什么……她不会说……她只能顺着往下瞎聊:“当然会,为什么不愿意?”
“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回过家。”
“那么,她在北京做什么呢?”
“嫁人了,现在自己当大老板,她很厉害,也很漂亮,”季辞笑了下,笑容很快消失,“但镇上人都说,她不要我了。”
“不会的,她是你妈妈,妈妈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孩子?”
说完这句,程音也沉默了,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貌似没什么说服力。
她强打了精神:“总之呢,先回去睡觉,等天亮了再去找你妈妈。”
“那,明天你有时间吗?我不认识路。”季辞请求。
“可以啊,”程音随口应付,“你给我地址,明天我带你去。”
“具体的地址我也不清楚,”季辞摇头,“但我知道她在哪里工作,柳世,公司的名字。”
程音停下脚步,惊讶地望向他:“柳世?”
“对呀,姐姐听过说吗?是个很大的公司。”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程音惊疑不定,看着季辞的眼睛,男人的目光温柔又伤感:“她叫傅晶。”
第49章 筹备
程音拽着季辞回到酒店, 大脑像碎豆腐渣半天拼不出一个逻辑。
她实在不确定自己听到的究竟是病中呓语,还是豪门密辛。
季辞和傅晶不是姨甥,而是母子?
为何他们要对众人撒谎?
柳石裕知道吗?
无数疑问在她脑中野蜂飞舞, 嗡嗡声中, 某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答案仿佛呼之欲出。
反正以季辞的年纪判断,傅晶生他的时候才刚十八岁, 怎么算都不可能是柳石裕的儿子。
长相更是差出去十万八千里……
如果柳董得知,傅晶试图推上位的人,是自己的亲儿子……
程音思绪纷杂,不敢再继续深想。她情愿此时能有一个机器猫的遗忘棒,赶紧往头上一拍,忘记刚刚听到的秘密。
然而季辞却像一个真正的九岁男孩, 为了逃避睡觉,充满了分享欲。
“我妈从没回过家。”
“阿玛不要她寄来的钱,也不准我来北京找她。”
“我偷跑出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解开衬衫的纽扣,动作十分自然, 程音的脸腾地红了:“你脱衣服干吗?”
季辞奇怪地看她一眼:“睡觉呀。”
“会弄皱的,”他将衬衣叠整齐,认真回答,“明天还要穿呢。”
不, 明天也穿不了……程音的视线避开他块垒分明的肩背,审视床上那件明显带有水渍的白衬衣。
季总明天要是穿这件去公司上班的话,内部匿名论坛上的八卦分子们会兴奋到开花。
九岁小孩可不管, 脱完衬衣继续脱西裤, 幸好被皮带扣给难住。
皱眉研究了好一会儿,季辞发起了求助:“姐姐, 可以帮我解开这个东西吗,我不会。”
“我也不会。”程音当场扯谎。
祖宗,就这么睡吧,你姐这一晚过得够刺激的了,经不起更多的刺激。
好在季辞的电量已经耗尽。
他低着头,靠着床头软垫,几乎于一瞬间陷入了深眠。落地灯光扫过他的侧颜,在面颊留下重叠的阴影,让他重回了惯常的冷峻。
程音总算松了口气。
刚轻松一秒,又听到振动声响,她扑过去握住季辞的手机,没直接挂断——打来的人是梁冰。
对于三更半夜打老板电话,接电话的却是音姐这件事,梁冰接受良好,并重新树立了自信。
他就说嘛,以他(未来)金榜作家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这对CP不可能在这时候分手。一切支线事件的发生,都是为了推动主线情节的发展。
瞧瞧,这不就又推回正轨了吗!
“刚才我看到好几个未接来电,担心季总有什么急事,如果没事的话我先挂了。”梁冰很识相,一上来就把天直接聊死。
“等等!”程音犹豫。
她想让梁冰来酒店替她陪夜,转念一想,季辞今夜的状态与以往又有不同,恐怕梁冰都没见识过。
万一他明早没清醒,拉着梁冰一起去小蝌蚪找妈妈,他那惊天秘密就又多了一个知情者。
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被程音堪堪吞下。
“明天早上,送套季总的干净衣服来酒店。”最后,她只留下如此令人浮想联翩的一句。
贵妃榻看起来优美,睡起来并不舒适,程音整晚沉浮不定,做了无数乱梦。
清晨时分,她又梦到了九岁那年的季辞。
穿一双塑料拖鞋,在零下二十度的北京夜,冻得差点截肢。
六岁的程音将他带去了程敏华的实验室,到了亮光处,她才发现少年从头到脚都是冰棱,沿着发丝和衣服褶皱结了透明的一层,有种惊心动魄的碎裂美。
好似她曾经在冰雪大世界看到的冰雕小王子。
失温症严重时会危及生命,程敏华当即将季辞送去了医院。
在四壁雪白的病房,程音困倦地靠着妈妈,等待输液的少年睁开眼。
冻结在他体表的那一层璀璨薄冰已经融化,换成了医院的条纹住院服。
程音的鞋也在雪地里踩湿了,程敏华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双新鞋,给她及时换上,很快她的手脚便恢复了温暖。
程敏华身上熟悉的馨香让程音困得睁不开眼,但她还是强撑着,很担心这个她亲自从街边捡回来的少年。
此后多年,程音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那一晚季辞会以那样一个状态,出现在冬天的户外。
而在这个凌晨的梦中,程音忍不住再次探寻起了答案。
少年从大山里来,独自乘坐绿皮车,两天一夜奔赴京城,却在一个雪天,迷失在夜晚的城市。
或许是被抢劫了,逃跑时不小心掉进了水池。
又或许是被自己的妈妈拒之门外,魂不守舍翻下了桥栏杆。
即使在梦中,程音也记得季辞醒来时,那双冰冷空茫的双眼,深灰调,无穷尽,没有一丝鲜活之色。
她在熹微的晨光中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终于想起她还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眼神。
无数次,镜子里,她自己的眼。
晨光冷蓝色,透过套房客厅的玻璃,凉幽幽扑在脸上,告知程音一宿已经过去。
错误的睡姿导致脖子剧痛,她伸手揉了半天,正待起身,听到主卧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季辞也醒了。
程音僵住,立刻重新躺回沙发,一动不动假装熟睡,心跳却已不受控制——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沙发旁边。
四面寂静。
北京城尚未苏醒,高楼之上也听不见鸟鸣,显得这份寂静有些凝滞。
程音呼吸艰难,觉得每分每秒都难捱。他在看她?为何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