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次,他的活动不再是创作,而是点评。他点评时政,点评社会问题,点评两性关系,点评文艺作品,拥有职业优势,其中最多的自然是点评视频博主和这个行业。之前炮轰神奇直,也是以这种形式。
从开始到现在,小麦对自己的定位就不是博主。过去不是,将来也不会成为。她从没想到过,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一条热度如此之高的博文里,更何况,还是专门谈论她的那种。
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前段时间校园霸凌的事,同样的事,重复再说一次。但这回,就不是上次那种小范围规模了。匿名版是爱好者们的聚集地,社交网络不一样,每个人都可以使用。学校是一个大家都待过的地方,校园霸凌是一个公认的错误,比暗广之类行业限定的问题更广为人知。有时候,罪行能否被讨伐,不在于它本身的严重程度,而在于大众有没有听说过,知不知道这种罪。
很快,这条就转播开了。
看着飙升的数据,小麦不知道该不该高兴,自己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了。
“搞笑呢?”大学室友又划了几下手机,然后说,“要不要去吃牛蛙?”
小麦愣愣地看着她,猛地失笑,她以为她要说什么呢。
关奏陈给她留了言,就一句话“我会处理”。放在平时,他发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安慰来都很正常,可今天,甚至都不是“我会处理的”,我会处理,四个字就完了。好冷淡。小麦居然开始有这种任性的想法,真是谈了恋爱,心态都变了。
这天中午,小麦和大学室友吃了牛蛙,然后才回的家。她全然不知,“蜜柑妹”这一称号已在短时间内登上过热门趋势。身为一个普通人,没见义勇为,也没贪污受贿,竟然登上了趋势,真难以置信。但小麦完全不知道。
她故意不看的。
会发生什么,小麦不是傻子,对互联网不陌生,心里有数。
晚上,她回到公司,和蜜柑爸、蜜柑妈三个人吃了饭。只不过少了爷爷奶奶两个人,家里好像一下冷清了很多。在餐桌上,小麦还没提那件事,蜜柑妈就主动说了:“你有空给关橘打个电话吧。”
小麦拿着筷子:“啊?好……怎么了吗?”
蜜柑妈说:“他很生气。可能会犯错。”
蜜柑喵晚上预约了直播。他是上司,有决定不需向下属传达,直播需要的 staff 也有打工的人。小麦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知道,关奏陈不会出错。蜜柑喵永远很明智。
小麦不想看直播,虽然知道,肯定有人支持自己,但她也不想看骂自己的言论。今天上半夜,蜜柑妈有健身课,吃完饭就走了。小麦在打扫卫生,手机突然开始响。是陌生号码,接通后,是不认识的人破口大骂。小麦吓了一跳,这倒出乎她的意料。网络上到底怎么了?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她不敢打开手机和电脑看,所以不知道。小麦的感觉像是自己躲在屋子里,想等末日结束再出去,可现在,僵尸扑到了窗户口。
小麦把电话丢出去,扔到一旁。手机一直响。
她握着拖把,像拄拐杖似的,双腿无力,整个人缓缓滑落。她差点坐到地上,突然,一股力量钳住她。蜜柑爸扶了她一把,又飞快地松开,走上前去,俯身拾起那只手机。他飞速接通,放到耳朵旁。
谩骂才传出来,蜜柑爸就用极其洪亮的嗓音怒吼:“安静!”
他的咆哮很有震慑力,对面都吓到了。蜜柑爸挂断电话,把手机关机。
他转头,把手机还给她,脸已涨红了,表情仍是往常那副内敛的样子。蜜柑爸把她手里的拖把拿走,原地擦了两下,提着回洗手间去了。
小麦突发奇想,毫无理由,又下定了决心。她想看看那场直播,看看关奏陈准备说什么,看看还有哪些观众愿意相信她。她要记住他们的 ID。抱着这种幼稚的心理,小麦打开了蜜柑喵的房间。
播了有一会儿了。
关奏陈今天去录了广告,做过一些造型。头发临时喷成亚麻棕,戴了简单的耳饰,在室内,脱掉外套后,灰黑色的上衣领口显得有些大。高裸露度吸睛,漂亮的脸更是让人挪不开眼。连观众评论都跑题,本来想问问什么情况,却硬生生聊起他的长相。
“今天累吗?超累,”关奏陈边吃东西边读评论,笑容漫不经心,却让小麦感到陌生,这是谁?不是说比平常更有魅力,应该说,性质不同。今天的他像刚打磨过的工艺品,精致得缺乏人气,“但还有人要逼我播,好烦哦。”
发牢骚时,他露出撒娇似的的笑容。不论男女,大家都很吃这套。
关奏陈吃完东西,对着屏幕沉默了一会儿。
评论不断更新。人们开始询问正事。
“到底怎么回事?”
“mkn 你快解释吧,不然就把人开了……”
“霸凌霸凌霸凌霸凌霸凌霸凌霸凌霸凌霸凌霸凌。”
有人还打了最低限额的 SC,只为骂人,真让人哭笑不得,不知道这算打压还是支持。很快,这个 SC 就被其他内容刷下去。
茜_mkn 全肯定发出 SC,附上评论:“别刷了,让博主说话!^ ^凸”
关奏陈面带微笑,随即开了口。他说:“大家都有看原帖截图吧?托某人的福,很多地方都有汇总。我妹妹,啊,这里说‘小麦’更好?有人说小麦初一欺负同桌。帖主是她的初中同学,用毕业照证明了。被欺负的孩子转学走了,所以没在照片上。”
嬛
他又沉默了。
评论又流动了一大堆:“说她抓同桌头发往饭里撞。”
“80 姐滚,包庇 80 姐的博主也好死喵。”
“woc 前面抓头发说的是真的吗?同桌好可怜,好像说还是个美少女……”
关奏陈笑着,继续说下去:“不对,评论里说的不是真实情况。”
评论里有人问:“那什么是真的?”
“呵呵呵看来是要保 80 姐了。”
“你怎么知道?”
屏幕另一端,观看直播的小麦又回忆起那一天。手触碰到对方身体,能感受到那个人的体温,她没用那么重的力气,可他一定对她毫无防备。那个身材瘦小,留着长发,因独特的外表和性格被排斥的男孩。
她记得,那孩子有个普通的姓名,初一就转校走了。
“我本来不想说的。不是真的美少女,是因为是男的,还留头发,骂人才叫的‘美少女’。看过那个帖,你们都知道小麦和帖主的学校了吧?”关奏陈侧过身,脸离开画面,在身旁寻找什么,“我以前说过吗?我改过名的。”一次是离开设施,还有一次,是和养父母解除关系。
短短几秒里,小麦毛骨悚然,血液逆流,手臂密密麻麻泛起鸡皮疙瘩。
等一下。
等一下!什么?他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在为交换秘密而建的白色房间里,某人曾说,他小时候留过长发。
关奏陈回到了屏幕里,脸上依然挂着笑。
他手里握着学生证。小麦对此无比眼熟。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当时头发到肩,身高比现在矮四十厘米。看着我,好好看看我,”镜头里的人像介绍美妆产品,遮住姓名,只展示学校名字和照片,把身份证明递到镜头前,“能认出来吗?”
第77章 告诉你个秘密(4)
关奏陈有个朋友,是个老实温柔的人。
从小,关奏陈长着一双和他的年龄、性别都不符的眼睛,美得很出众,性格也坏得一塌糊涂。弱者的美丽是种不幸,为了自保,他不得不经常挥舞拳头。也有敌不过他人的时候。每到这时,这个朋友就会出现。
朋友是个大块头,父母车祸去世,被亲戚踢来踢去,最终踢到了设施。他脸上有很严重的烧伤,因此,迟迟没有被领养。关奏陈被逼到绝境,他必定会出现,像守护天使。
美少年不愁领养人,但每到一个地方,关奏陈都大肆作恶,动辄报警,要么就独自出走,直到对方心甘情愿退回他。这样的他很招人厌。在设施和福利学校,他和许多孩子结怨。
战斗的不只是他一人,这里的所有人都在战斗。被扇耳光后,脑袋嗡嗡响,牙齿磕破嘴巴,血流个不停。被揍了肚子,小便里也有红彤彤的血丝。有人打架,磕到楼梯,脑袋像漏了的塑料袋,就这样咽了气。死亡震慑不了这群孩子,因为他们之中,不少人早已面对过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他唯一亲近的,就只有这个朋友。
他们吃同一碗饭,一起摘草坪里的花,靠甩牌赢走设施里所有人的卡片,然后拿卡片卖钱。两个人坐在楼梯上,拿着捐赠给设施的旧玩具。聊天时,一般都是关奏陈说。从那时起,在特定场合,关奏陈会展现出能说会道的一面。但是,只有少数时候。
他给朋友看自己身上的伤,其中有火钳造成的烫伤,关奏陈很得意:“跟你脸上的很像吧?”朋友看到,却露出悲伤的表情。关奏陈不理解为什么。
朋友说:“我想养一只狗,鱼和乌龟也可以。”
他说:“后山养了鸡。”
朋友说:“不对,我说的不是那种养。不是要吃,是养了让它陪我。宠物,你懂吗?”
他说:“养吧。”
“不行,”朋友的脸像红色的海浪,柔软而凹凸不平,他做不了大表情,只有熟悉的人才能辨别出微笑,“我连自己都养不好,养不了它。”
在朋友眼中,关奏陈多变、阴郁,有割裂的一面在。他会哀愁又可怜地说要回家,不想被关在家门外。也会突然恶狠狠地发誓,要杀了爸爸妈妈,杀了院长,把他们通通杀光。紧接着下一秒,他又不知道在说服谁,不要杀死他们,我好累。最终,他平静下来了,淡淡地告诫自己,想这些根本是浪费时间。
关奏陈拆卸玩具。朋友默默地旁听,用玩具摆出各种造型。
有人摆布自己,却总找不到最合适的姿态。有人把自己拆成小块,扔进垃圾桶。
那时候,他们十岁不到。
后来,这个朋友上吊自尽。关奏陈去医院整形科,消除了身上伤疤,在新闻里得知朋友的死讯。
在设施,头发一长,就有人来统一剪短。关奏陈不情愿,就有几个人一拥而上,抓住他的手臂,踩着他的背,由阿姨来剃。关奏陈很不喜欢。
通过收养观察后,关奏陈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有了新名字。设施很无聊,在新家,没人管他,别人家不富有,但他也没有那么多想做的事。他用养母的手机玩游戏,只要抵得住老师的反对,他就能留头发。去其他上学也不错,有段时间,他喜欢上踢球,皮肤晒得漆黑,搭配上长发和他的五官,偶尔还被问是不是混血。新同学给他起绰号,叫他“印度人”,他无所谓,不像以前那么容易被激怒了。
虽然夏天热冬天冷,虽然穷,虽然多吃一碗饭会被打手,但这样就很好。
上了初中,有老师呵斥他:“其他女生都把头发扎起来,你怎么不行?”
重音落在“女生”二字上。女生都能扎起来,你一个男的怎么不行?
有学生会的学长学姐叫他剪头发。其中一个,名字挺好听,让人想起语文课上学的诗经。关奏陈的名字不同,他亲生父母姓关。对于他们,记忆早已变淡了,名字随之变得不重要。相比自己,名字更多属于别人。
他也有不适应的地方。例如,周围都是在安定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他们和他的常识有差异,他认为的正常,在别人那里都是不正常。再例如,不能再用拳头办事,大人更文明,对暴力的容忍度也更低。他变得不知所措,摸索着生存的方法。关奏陈并不觉得欺凌算什么,那比大人和真正可怕的同龄人差远了。
这些和平的,被爸爸妈妈与社会保护得很好,从未见识过悲剧的小朋友们。
在这群孩子中,杨麦不与人为伍,但不抵触人,与人说话,她会盯着对方的眼睛看,脸上不一定在笑。这不是一种拉近距离,增强亲和力的行为。
在她面前,关奏陈常常回避,感觉有压力,不愿用正脸面对她。杨麦毫不在意,谁看向她,谁在意她,谁爱慕她,那是那个人的事情,与她无关。关奏陈好奇她的脸和心情。
在那时,杨麦还有很多朋友。他们在座位上说话,关奏陈也不走,光明正大地旁听。他们加好友,杨麦的网名是上初中前改的,想了很久,当时的她很喜欢。关奏陈偶尔插嘴,没常识阴差阳错造成了厚脸皮。别人表现出厌恶,是因为大家都讨厌“美少女”。杨麦表现得很厌恶,是因为她不喜欢别人插话。关奏陈想,假如要交朋友,建立关系,找一起完成任务的队友,杨麦这种人很合适。
养母生了一个女儿,有唐氏综合征,连带着有心脏病。他们决定搬去更大的城市治病。
转学前,关奏陈没告诉任何人。教室里有一盆仙人掌,是这间教室的上一个拥有者,毕业了的学长学姐留下的。从一开始就没人管,风吹雨打下活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杨麦开始照料它,虽然也只是隔段时间洒洒水,天冷下雨拿进来。关奏陈把它带走了。
这行为可能不妥,但他当时不知道,考虑的只有一个,拿走会不会有人追究,答案是没有,他就毫无负担地做了。那时,他还不接受一些规则。
到了新家,四口人挤在小小的房屋里。没有空调,大城市夏天高温更多,关奏陈嫌热,终于剪短了头发。
为了女儿,养母整天整夜地哭,哭累了睡一会儿,醒来继续哭。她怕女儿死,也担忧女儿未来的人生。有那么一阵,她希望关奏陈将来娶妹妹,照顾她一辈子。关奏陈不想养母再哭,口头接应了,可他心里想,疯子,谁会娶啊。他们不该指望一个这样的孩子有太多善心。
到了晚上,所有人都在睡觉,养父就过来了。骤然间,关奏陈睁开眼。成年男人没穿裤子,摆弄着生殖器,要求关奏陈摸摸看,摸了就给他零花钱。他睁大眼睛,伸出小小的手,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瞄准位置,关奏陈抄起手电筒,狠狠砸下去。
哈哈,傻屌。趁男人喊痛,关奏陈边笑边跑出家门。夜晚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他觉得可笑,这一套,别说现在,上小学前,他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老玩这套,要不然就是打人,这些大人真没劲。
那时,那一带还有居民区,他独行在漆黑的人行道上,仰起头,能看到星星。星星很多,每一颗都很小,即便陨落了,也不会有人看见。在丢下他以前,妈妈已经教给了他很多。笑容消失了,幼小的面容上残留着冷漠。
他想等天亮再回去,徘徊在街道上,看到一间带院子的房屋。那里有一只老狗。关奏陈从没养过宠物,对此很感兴趣。
新学校不是寄宿学校,他讨厌回去,于是在外逗留。关奏陈天天去看那条狗。
那户人家的男人叫住他,笑得很令人作呕,他问他:“你不回家?”
那时的关奏陈说:“关你什么事?”他心想,以后再也不来了。
“哎哟,”男人笑眯眯的,小声跟他商量,“我们隔壁那家好吓人。我身体又不好,前阵子路都走不了。小芳一个人,你每天来帮我看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