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说的是他老婆。这么大人了,还叫得这么肉麻,恶不恶心。但关奏陈答应了。
一放学,他就来,待到晚上回去。到了寒暑假,关奏陈一大早就来了。这家人还能教他做作业。
这对夫妇做饭一点都不好吃,还不如关奏陈亲自来。有一次,他在厨房,这家的老头突然到了他背后。关奏陈吓一跳,猛地挥手,沸水飞出去,洒到男人手上。关奏陈当即挡住头,怕被一下揍到头昏眼花,跑不掉。然而,老头赔礼道歉:“我吓到你了吧?”关奏陈冲出去,才到院子,就被拽住了。黄芳追出来,抓住他的衣服,死死不放手:“跑哪去?”
老狗死了,两个成年人带着一个未成年人,把它埋起来。
他们就俩人住在这,楼上有个女儿的房间。关奏陈问:“她人呢?”
“她去国外读书了,”这家的男人回答,“留学。”
关奏陈说:“那她还回来吗?”
这家的女人教育他:“食不言,寝不语!”
时间久了,三个人相处得很平和。黄芳分了半张桌子给关奏陈,他写作业,她记账。这家的男主人就在一边教他写作业。关奏陈偶尔住下来,家里也没大人管。
男人问关奏陈:“你为什么不想回去呢?”
关奏陈望着他,冷冰冰地笑:“你觉得呢?”
“哎哟,不想说拉倒。”
一不小心,关奏陈就把应付别人的方式拿出来了。他知道,这两个大人不是那种大人。那个年纪里,他怀揣着少儿独有的自负,又有着细微的不同。关奏陈比别人更常疲惫。每时每刻,他都提防随时而来的危机。这处境并不可恨,也没有不自然,这是他的生活,他的常态。
“你懂什么。”关奏陈大放厥词。
黄芳突然抬头:“你要不要一直待在这?”
关奏陈压根没思考有没有可能,怎么实施,干脆利落地回复:“要。”
现在想来,他和黄芳之间,的确有很强的感召。
他没当真,失踪太久,养父母还是会找他。可他们着手安排起来。男人带着关奏陈,两个人去他家。
路上,他告诉关奏陈:“这是男人间的谈话。等会儿到了,你就叫我魏老师。”
那是关奏陈第一次知道蜜柑爷爷的职业。退休前,他是一名高中教师,就职的学校一本率高达 98%。在任何家长面前,这个身份都有一定的说服力。面对养父,那个往常只会傻乐的老头有理有据,观察着对方的态度,轻轻说:“……我是做老师的,学生的问题,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们是从哪来的?我在这边工作了几十年,很熟悉环境,这里的人也都认识我。我听说你们平时忙,压力肯定很大,孩子到我家,你们也放心……”
“有病吧?!”养父不情愿,呵斥关奏陈,“喂!你给我老老实实过来!”
“哎哟!”魏老师突然伸出手,“咚”的一声拦住门,把关奏陈挡在背后,他靠近,小声跟养父说了些什么。
最终结果,关奏陈带上行李,离开了那间屋子。
直到大学后,他们才从法律上结束关系,但那是个开始。
走在回去的路上,男人想帮男生拿包,男生不让。关奏陈问:“你真的是老师?你跟他说了什么?”
那时的蜜柑爷爷笑:“嗯……这个是我的秘密,你别告诉别人啊。”
“好。”关奏陈很好奇。
“喂!你们!”黄芳站在院门外,大声命令他们,“走快点,也不看看几点钟了,快去煮饭!”
地平线藏在建筑后,粉色浅浅铺了一层,靠近天空,就成了淡淡的蓝。那时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在城市的建设中,遮挡物会悉数消失,天与地面的界限赤裸裸地暴露,映入眼帘。万籁俱寂,到处都很空旷,远离社会、他人与所谓的正常。
令人心安的荒野消亡,最终成为白茫茫一片。
白色的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周围传来若有若无的嘈杂。有人在惊呼:“血压在下降。”还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是谁?
与以为的黑暗不同,这里亮如白昼,灵魂像不受控似的摆动和扭曲着。彷徨间,他看到自己的胎毛飞走了,然后是一束束黑色的头发,最终,垂垂老矣后才有的白发也飘走了。他光秃秃的,像个婴儿一样。从出生到现在,受过的伤一一回味,幼时被镰刀划破的手,在村里被狗咬住的小腿,几岁的女儿在他下巴上啃掉过一小块肉。这些只有他知道的痛楚那么真切,那么遥远,和体会过的幸福一起离去,什么都不剩。冥冥之中,他知道自己该留下点什么,不能说也不能动,那就想一想,在思绪中,在这无人之境里刻下只有他知道的到此一游。该留些什么?
早已忘了的父母的脸突然清晰了,妈妈怀里抱着婴儿,是弟弟妹妹吗?这把他抛在世上的一家人。有人在叫他。不是他的孩子钰婷。他幡然醒悟,是小芳。芳在喊他。他又想起那一夜来了。我的妻。他孑然一身,决心投河去死的晚上,天地黑暗,彻夜无月。她出现在了路那头,冷而简洁地问他,你做什么?
我爱你。
这天中午十二点四十七分,退休教师魏石英在第一人民医院逝世,享年七十五岁。
第78章 告诉你个秘密(5)
下播后,关奏陈就失去了联系,她想问点什么,却开不了口,尝试性给他发了工作信息,也没有已读。小麦坐在客厅,蜜柑妈回了,告诉她他去罗曼沙加了,估计一时半会联系不上。
二十一世纪,也不是攻击公权,直播自我澄清了一下,就要被三四个人带走,这竟然是真实发生的。虽然叫他去也不是要打人,顶多开个会谈谈。但退一万步,就算是拷问,也不至于持续一通宵。
后来,他回了一次消息,说:“在告人。”
小麦回复了一句:“告谁?”
后来她和自己找的律师聊起来,才想起,还有那群查到她电话号码,打来骚扰人的家伙。告,当然要告。她是一时失神才忘了这事儿。
这不怪她。谁让她才经历了那么冲击的事。
她毕业答辩前一天,都没有失眠过。可回想自己和现任男友的前缘,活生生用了她一整晚。
在自己开的 LIVE 中,蜜柑喵自证身份,反对一切指控,没说别的。这天没玩游戏,他就下播了。留下评论里有人聊这件事,有人赞美他今天的脸。
舆论大大改变了。蜜柑喵说,人活着多反省自己,小心普通人,也别当普通人。当然,大家是不会注意这句话的。自命不凡和自以为正常是每个人的潜意识。
小麦想,关奏陈是怎么看待别人的?他度过了怎样的人生?为什么要隐瞒他们认识过的秘密?
关于这个人的事,她依稀还记得一些,有关于脸的印象,她自以为记得,可真正看到照片,却感到很陌生。这是那个孩子吗?不对吧?但应该不是造假。一学年都不到。随着时间推移,记忆会被不动声色地改变。这样一来,认不出情有可原。
她记得他经常低着头,用头发遮住自己,面对她以外的人,他又不这么做。小麦一度不明白,周围人为什么排挤他。要知道,美少女是真正的美少年。说是长发,其实更像是漫画里的妹妹头,身材娇小,皮肤白皙,从同桌的位置看,第一能记住的是精致的鼻尖。但他确实不讨喜,别人的话,不论善意还是恶意,他一概无视,一开口就是攻击,而且聪明得惹人嫌。
生日事件后,小麦没跟他道过歉,他就转走了。后来想起来,心里是后悔的,可人又不能穿越时空。当时她太悲伤,只能顾及自己,忽略了其他人。
晚上,小麦计划明天下午去医院探病。第二天中午,蜜柑妈就接到电话。爷爷过世了。
家里的一切都停留在他走的时候。鞋柜里的拖鞋。收拾整齐的床。书架里的桌游盒。爷爷住院时,这里的人都想过,等他回来,还会再次使用它们。屋子里静得可怕。时钟持续不懈地发出响声,秒针在走动。人已经不会回来了。
小麦愣在原地,坐下去,又站起来,看向窗外,可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她以为爷爷很快就会好的。上次见面那样仓促。然后,心绞痛起来。
按照习俗,逝者的东西都要被收走。那间卧室,平时生活中,其他员工也不怎么进。回来的不是蜜柑奶奶,而是一群亲戚。他们像土匪一样闯进他们家,把爷爷的东西洗劫一空。
装自制桌游的茶叶盒被打开,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留在了原地。
人们来了又走。
下午时,蜜柑爸添加了日程。他们去的不是医院,而是殡仪馆。
三个人都穿上深色的衣服。蜜柑爸开车,蜜柑妈坐副驾驶座,小麦坐在后座。她回头,平时坐着人的座位都空着。
蜜柑妈用嘴吹窗外的柳絮,说:“老头不在,妈妈也不会干了吧?哦,那咱们是不是得搬地方了?关橘不在,这房子就保不住了。”
另一边,殡仪馆人员和亲戚讨论火化,蜜柑奶奶要求等一段时间。组织仪式,她当然可以参与,但双方亲戚里的几个男人也不能落下。亲戚、族人里有人过世,他们经常操办,更有经验。
在殡仪馆,这不是一场葬礼,而是一个项目。一切进展很快。人们井井有条地搬来鲜花,制作挽联,发布讣告,确定菜单,招待宾客。
隔着一万五千多公里,在国外的家中,April 很伤心。但思索再三,还是决定不回国。她和蜜柑奶奶母女俩通了电话。两个人不知道聊了什么,总之,和平地收了场。
小麦他们到了殡仪馆,见到几个熟面孔。都是在医院看过的。给白包前,他们三个人商量了一下金额。告别厅满满当当,还不能立刻进去。来的人有亲戚,有好友,更多的是蜜柑爷爷的学生。现在还只有本地人,听在外头打电话的人说,有一些正从五湖四海赶来。在他们之中,有的人是科学家,有的人在经营餐馆,有的人还是单身,有的人已做了父母。
小麦想到自己家的老人,妈妈和外公外婆关系疏远,她不了解。比起她,小麦的爷爷奶奶更喜欢她赚大钱的堂哥和体制内的表姐。小麦的奶奶也是病逝,临走回光返照,找小麦的大伯说了一席话。小麦的大伯哭了。盖棺时,二伯突然抛出一大把一元的人民币。在读高中的小麦目瞪口呆,啊?这是在干什么?下山时,妈妈走在她身边,小声地自言自语:“有本事就丢个一百啊。”
最终,轮到他们进去。
直到这时,小麦才有实感。蜜柑爷爷不再是蜜柑爷爷了,他变回了魏石英,一个在街上会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陌生老人。一场葬礼,亲戚会来主持,按照习俗,将灵请回家族。按照这种迷信的逻辑,蜜柑爷爷真的要离开他们,回自己家去了。
奶奶看起来并不悲伤,昂首挺胸,回应问候她的人。蜜柑爸、蜜柑妈和小麦只是外人,慰问逝者和逝者的家属。
“妈妈,”蜜柑妈不会看气氛,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直接用了往常的称呼,“好好吃饭了没?”
蜜柑奶奶说:“关奏陈带了橙汁来。喝了一点。”
蜜柑爸找出饭盒,是他在家做的肉饼,用保温杯装的,还热乎着,平时奶奶就爱吃。他拿给奶奶。
小麦说:“明天我们还能来吗?”
“不好意思哈!”旁边一个男人插进来,肥腻的脸上架着眼镜,厚嘴唇一张一合,“来的人太多了,就弄到零点钟。之后就我们一家人自己送他了。哦!还送东西来啊?这是什么?正好我家囡囡没吃饭……”他把注意力放到肉饼上,被奶奶劈手夺了过去。
陆陆续续还有人进来悼念,他们被请出了告别厅。
小麦还反应不过来:“我们就……都不能送?”
蜜柑爸闷声不响。
蜜柑妈在捣鼓墙上的灭火器,想把它摘下来,当成铁饼,直接砸进告别厅。好在很快被蜜柑爸和小麦联合制止。这样做,爷爷的葬礼也毁了。
蜜柑妈说:“狗日的王八蛋,你们没看到吗?!那死王八愣子敢那么对妈妈讲话,还把我们赶出来,看我捣不捣死他。死皮赖脸的猪操类。”
小麦纠正:“不是他赶我们出来的,是我们自己出来的。”
他们仨在门口纠缠,冷不丁,有人说:“那边的三位是一家人?周末来公园野餐?”
所有人齐刷刷回头,关奏陈戴着黑色鸭舌帽,穿着黑色连帽卫衣和运动裤,挽起袖子,露出苍白的手臂,从头到脚一片漆黑,脸上却漂着笑。
他看起来丝毫不受伤,从容得诡异。小麦的目光在恋人的脸庞上逡巡。即便这可能多余,她仍旧为他感到不安。
“你搞什么东西呢?”蜜柑妈最先开口,“你去了吗?过了今天,他们就不让了。”
关奏陈回答:“不会的。”
从他现身起,小麦就盯着他。可他却不与她对视。终于,两人草草地看了一眼。关奏陈一言不发,淡淡地望着她。
小麦说:“你要怎么做?”
关奏陈眼睛里有光在流动:“‘你要怎么做’?”
说是不允许外客来。关奏陈打电话去,自称是蜜柑爷爷曾经的学生,某工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创始人及董事长。那几个亲戚象征性推辞了几下,马上答应了。关奏陈再分享消息到专为追悼会建的群,其他人都去问,他们收不了场,只能接受大家一起送行。
“还有一件事,老师跟我提过一个心愿,”关奏陈说,“你们要不要来帮忙?”
第79章 告诉你个秘密(6)
关奏陈说:“你们也进去过,看到爷爷的遗像了?”
蜜柑妈说:“看到了。老实巴交的,都不认识了。”
关奏陈说:“应该是以前在学校拍的证件照。前几年做视频,他跟我说过,他有一个喜欢的照片,死了想当遗像。防止你们不相信,我还要他拍了证明。”
为什么会不相信?小麦刚困惑,就一睹那张人生照片真容。
第一眼她就理解了。
看完后,她也想问,真的假的?蜜柑爷爷要用这种照片为人生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