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看看回放的片子,明天争取表现更好点儿。”言抒手腕上贴了止痛膏药,不动声色地往身后藏了藏,莞尔一笑,没多寒暄,闪身进了机房。
“晚上一起吃饭啊,我下班了联系你!”陈小鸥的声音热情有活力,但被言抒挡在了机房外。
机房里很多台机器,每个机器都链接着共享资源库。平时外采记者、栏目编导都在这里剪片子、配字幕。现在是午休时间,没什么人,言抒搜索“鸿应集团”词条,调出所有相关新闻,又调出今早的《早安勒城》,找到鸿应集团那条播报,一点一点看着回放。言抒还带了笔记本电脑,一边看,一边上网查阅。
思路愈加清晰,心却也愈发地往下沉。
勒城市优秀企业鸿应集团,旗下很多的酒吧、会所、酒店,其中就有纪珩管事儿的“私域”酒吧。
“私域”,这个名字言抒第一次见,还是在报纸上。目前是勒城市规模最大、口碑最好、消费最高的酒吧。
也是八年前,隋萤死亡的那间酒吧。
鸿应大酒店顶层,717包房。
7楼只有这一间包房,说是包房,面积却占了整个楼层,但崔红英喜欢叫717,生意人,讲究个吉利,谐音“起一起”。
包房的墙壁专门做了静音软包,隔音效果很好,圆桌、麻将、棋牌、KTV、卫生间一应俱全,最里面甚至有两个卧房。但站在房门外,听不见里面的一丁点声音。
鸿应大酒店算不上勒城市档次最高的酒店,一楼有散桌,二楼以上是包房,人均消费不算太高,也承接红事、白事这种团单,但717另当别论。
717里面的菜品、酒水都是单独供应,食材多是空运而来,服务生也是经过专门训练的——服侍周全,礼节到位,添茶、换餐盘的频次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妥帖,又不会被打扰。
“今天一共五位,崔总带着老三位,宴请的那位贵宾是第一次来,喜好忌口暂时不知道,多观察。”领班一身套装熨帖,形象很好,正在和面前的两位服务生交待些注意事项。
两名服务生里,一名在717工作有段时间了,比较泰然自若。另一个却是新人,因为长得不错,在楼下散桌服务的时候会来事儿,被安排上了7楼,也因此成为了一众小姐妹羡慕嫉妒的对象。此时新人服务生鸭子听雷一般,抬起头,一脸迷惑。
“老三位……是哪三位?”
领班不耐烦翻了个白眼,“这三位你要是记不住就趁早下楼吧。纪老板、白老板、孙老板。这三位你必须会认人,因为他们经常会来。记住,对他们的称呼是老板,这样就可以和崔总区分开。”
新人服务生默念苦记。
“白老板口味清淡,爱喝汤,不吃辣,是一口都不能吃;孙老板每餐必有荤,主食喜欢水饺和面条,偶尔也是米饭;纪老板……在吃上面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都能接受。”
新人服务生又是一阵奋笔疾书,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对了,崔总吩咐,今天的贵宾陪侍安排了潇潇,新客人,她最有眼色。”
领班说完去厨房盯菜了,留新人服务生站在原地慢慢消化。这是她上7楼之后的第一次工作,心里默念一会别出什幺蛾子才好。
“瞧你那紧张劲儿,有什么的”,那位有经验的服务生老神在在,“按照之前培训的流程一步一步来就行,也没那么难侍候。”
新人服务生皱着眉头:“你在7楼干很多年了,当然是不紧张,但这里面我只见过崔总一次,剩下那几位老板完全不认识,我怕一会出错。”
“那倒是,这几位老板,我隔几天就得见一次”,语气中不乏得意。
新人虽说是新人,但能被选上7楼,脑子必然是活泛的。下一秒就从套装口袋摸出了一管唇彩,塞到对方手里:“佩姐,那几位老板,你能给我多讲讲吗?免得我一会要是出错,也丢佩姐的脸不是。”
被称为“佩姐”的老服务生低头扫了眼手里的唇彩,一看就是地摊货,二三十块钱了不起了。但她们的工作要求必须化妆,化妆品一个月下来不少钱,手里这管,临时应个急也不错。
佩姐把新人往角落里拉了拉,声音很低,毕竟说的这些话,也不能轻易让人听见,
“三位老板,指的是崔总手下三个得力干将:纪珩、孙晓强和白羽。”
“要我看,纪珩最男人、也最能打;孙晓强长相一般,但事事有门路,联络人情他最在行;白羽最年轻,总是和颜悦色的,但据说,也最阴。”
新人服务生懵懵懂懂地点头。
“但无论被他们哪一个看上带走,你也算熬出头了。”
勒城是典型的内陆城市,离海遥远,待客宴请最上档次的,就是时令海鲜了。但桌上的山珍海味,没人动几口,桌下却是风光无限。
被尊为贵宾的郭以群,喝得红光满面,粗胖的的手时不时捏捏旁边热裤小妹雪白的胸脯——作为勒城电视台台长,他的饭局不计其数。但玩得这么无所顾忌,他只敢在崔红英这里。
在崔红英的地盘上,安全和保密,他还是信得过的。
郭以群玩得高兴,旁边的崔红英自然就高兴。崔红英上了年纪,微微有些发福,脸上的肉也有往横向生长的趋势,焗了油的头发盘在脑后,显得头更大。但胜在保养得当,皮肤紧绷油亮。隔着桌子,她捏起酒杯,朝纪珩举杯示意,眼眸带笑,对他今晚的安排表示满意。
纪珩举杯颔首,礼貌回应。抬起头,正撞上崔红英别有深意的笑容。
作为鸿应集团的实际控制人,崔红英并不像其他成功的民营企业家一样,有一段让人津津乐道的创业传奇。而是如空降兵一般,一夜之间,鸿应集团旗下酒店、会所、酒吧争先恐后地剪彩开张,遍布了勒城的大街小巷。来勒城不过十年光景,崔红英已经是本市街头巷尾人尽皆知的成功女企业家,鸿应集团也成了勒城市的知名企业,对地方财政的贡献榜上有名。
郭以群喝得有些多,脑子还清醒,但膀胱忍不住,起身去了卫生间。主角一走,酒桌上的气氛明显松了些。
“恭喜红姐,又成了件大事。”
说话的是位白净斯文的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却能坐在崔红英的旁边,地位可见一斑。“有珩哥办事,红姐好福气”,男人细瘦修长的手指捏起高脚杯,杯身的玻璃和他脸上的无框眼镜,相互映射着精亮的光。
纪珩没说话,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牵着嘴角,随意笑了下,算是对白净男人的回应。
崔红英也笑了,未置可否,纪珩旁边坐着的一个寸头男却把话接了过去,“兄弟这话在理,有人出主意固然好,但更得有人办实事才行。”
寸头男是孙晓强,他一贯看不上白羽,这话的意味很是明显,讽刺白羽纸上谈兵。
白净男人笑了笑,拿起餐巾,展开,慢悠悠擦了擦嘴,“谁不知道我白羽就是一介体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再不动动脑袋,还哪有脸在红姐旁边吃饭了。”
白羽这话,明眼人都看出来是说给崔红英听的。表面自谦,实则一句话就把自己同纪珩和孙晓强划清了界限——他俩是卖拳头、卖腿脚的,体力劳动,并不高级;想玩儿阴的,还得靠他白羽。
孙晓强人不傻,却是个冲动的主。他当然听出了这话玄外之音,被白羽一激,就想要发作。纪珩微微偏头,眼光轻轻带了他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毕竟不是个恰当的场合。
纪珩有了态度,孙晓强敛了戾气,提起筷子夹了跟海参,送到嘴边,嘟囔了一句,“老子就看不惯这卖钩子阴阳怪气。”
一整根海参送进嘴里,嚼得发狠。
第10章 红棍、草鞋、白纸扇
纪珩衔了根烟在嘴边,手臂搭在旁边椅子的椅背上,没再搭理孙晓强。孙晓强父母死得早,还有个妹妹。八九岁的孩子,要养活自己和四五岁的妹妹,打小就吸溜着大鼻涕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为了生存,是个敢发狠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天生命烂,不服就干”。后来跟了纪珩,纪珩放心让他跑外,三教九流的人都能接触上,再加上脑子灵光,讲兄弟义气,这些年下来混得不错,手里掐着鸿应集团里里外外的渠道,大到订单销售,小到打听消息,孙晓强都能一手包办。就是这混账脾气,一如既往,这么多年也没个起色。
道儿上管孙晓强这类人叫“草鞋”——双脚行千步,万事有门路。孙晓强挺喜欢这称呼,找人做了双纯金的草鞋摆件放家里,还提出送纪珩一个红棍的摆件,纪珩懒得搭理。
“红棍”,就是打手,而且得是最能打的那个。
这么多年,纪珩就是靠能打,拼上今天这个位置的。
而且纪珩不光能打,屁股还擦得干净,在外办事,绝不给人留下把柄或口舌,妥帖利索。这也是崔红英重用他的原因。
孙晓强对纪珩佩服得紧,却和白羽势同水火,孙晓强说他“眼珠子一转全是阴损招”。这么多年,白羽凭着给崔红英出谋划策,参与财务决策,在鸿应集团占有一席之地,人称“白纸扇”。遭到孙晓强的唾弃,“好歹也在道儿上混,诨名都他妈的娘们儿唧唧。”
道儿上形容鸿应集团这三位当家人的脾气,有个顺口溜。
草鞋最浑,红棍最沉,纸扇一摇,杀人杀神。
没多一会,郭以群解手回来,酒桌上又恢复了热络的气氛。潇潇也立马收起了手机,长发撩到身后,送上领口大开的胸脯。
趁着郭以群正在兴头上,崔红英借机提了杯酒,“郭台,过两天我们棉纺织厂开业剪彩,到时您务必赏光啊!”
玩归玩,但郭以群不会听不出崔红英的玄外之音,浅啜了一口酒,“放心,我要是没时间,也安排台里最有把握的记者过去。”
崔红英得了保证,心下欢喜,痛快又优雅地干了一杯,“郭台,时间还早,要不去我们会所坐坐?”
说完给纪珩使了个眼色。
酒吧最赚钱,会所最私密,两个都是纪珩在管的。
纪珩心领神会,掏出手机,走到一旁打了个电话。回来时对崔红英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安排好了。
崔红英让纪珩他们陪着郭以群先过去,抱歉地表示自己要去交待些事情,稍晚些到。郭以群正在兴头上,欣然应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包间。陪侍的女孩潇潇也起身想要跟上去,但纪珩走在最后一个,看似不经意地转过头,眼神扫了潇潇一眼。
潇潇心一惊,顿住了脚步,坐了下去。
会所没有陪侍,这是纪珩定下的规矩。本来按照崔红英的意思,是打算找一些年纪轻、有学历、服侍高层次客人的陪侍,常年养在会所的。但纪珩坚持不安排:“来会所的,都是有身份、有事情要谈的客人。谁也不愿意为了个鸡,坏了名声;而且只要养鸡,就难免走漏风声,免不了被突击检查,搅和了场子。”崔红英觉得也有道理,就没再坚持,由着纪珩做主了。
但从外头带进来的女人,会所是不干预的,潇潇就想钻这个空子。她不敢和纪珩开口,这一晚上小心服侍着郭以群,想趁乱跟进去。结果纪珩的一个眼神,便死心了。
今晚要谈的事情,显然不是她能参与得了的。
鸿应酒店这栋楼有些年头了。崔红英接手之后做了外墙和内部的翻修,但楼内却还是老式楼栋的布局。717包房下来的客人,虽然有专属贵宾电梯,但进出都必须经过一楼大厅。
这会儿已经有些晚了,大厅里一共没几桌客人,稀稀拉拉地坐着,也都是要散局的架势。轻而易举地,郭以群就看见了言抒。
白天的时候,言抒因为想要确认纪珩的事情,赶回电视台,正好碰见了陈小鸥。陈小鸥热情邀请言抒晚上一起吃饭,说之前提到的另一个大学校友田歌今天没出外采,正好叫上一起。言抒心里揣着事儿,本来没什么心情,但她不想扫了陈小鸥的兴,等陈小鸥和田歌忙完,便一起出来吃晚饭。
虽是校友,但言抒在学校的时候没见过田歌,今天是第一次见。言抒以为这姑娘会和她的名字一样,甜美活泼,谁料却是“人不如其名”——田歌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外采方向也自然是偏向政府工作这类严肃板块,但并不会给人感觉不好接近,经常在在一旁安静地听陈小鸥聒噪,挂着淡淡的微笑,反而让人很舒服。
三个人校友见面,自然是亲切,吃着聊着,不知不觉过去了挺久。田歌心细,考虑到言抒和陈小鸥明天都是早班,提议今天就到此为止。陈小鸥和田歌住得近,一辆车正好顺路,已经先走了。言抒也叫了车,但司机还没到,她不想在外面干冻着,便坐在桌旁等,好巧不巧,撞上了郭以群。
已经看见了,不打招呼说不过去,言抒赶紧站了起来。
“言抒?”郭以群显然也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恢复如常,“这么巧!坐坐,不是工作时间,咱们没必要这么拘谨。”虽说喝了酒,但郭以群的姿态依旧儒雅,轻轻拍了拍言抒肩膀,示意她坐。
继而转头向众人介绍:“这是言抒,我们台的美女主持人,从盈州过来的。小姑娘一个人不容易,要是有困难麻烦到各位老板,多多帮忙啊!”
本来轻拍言抒肩膀的手,一边说着,一边又在言抒背上抚了两下。
言抒背上的汗毛像过电般战栗了起来,但依旧控制着表情,挂着职业化的微笑——这种场合,她并不打算当场翻脸,给郭以群难堪。
抚背这两下,在场的人都看到了。纪珩没什么表示,但白羽和孙晓强,再看向言抒的眼神,多少带了些玩味。白羽薄唇抿出一丝微笑,食指和拇指捏了眼睛框架,慢条斯理地往上推了推,眼神盯着言抒,话却是说给郭以群:“郭台这是哪里的话,您都说了是美女主持人,要是哪天能为言小姐做点什么,是白羽的荣幸。”
这话没来由地殷勤,言抒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这个叫白羽的,是被自己所吸引,向美人谄媚。她也看到了白羽身边的纪珩——他和郭以群在一起,虽然很出乎意料,但言抒不打算声张。这中间一定是有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自己还是要降低存在感,不要牵扯其中。她冲白羽笑了笑,礼貌道谢,心中盘算着如何脱身。
“既然碰到了,言小姐不如就和我们一起吧,喝喝茶聊聊天,也认识些新朋友。”
白羽心里一有算计,就会下意识地扶眼镜。这动作孙晓强再熟悉不过了,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卖批的没安好心。
在场的人谁看不出来,言抒是和其他人一起吃饭的,偶然碰到了郭以群而已。但他白羽是什么人,哪怕抓到一点蛛丝马迹,就不会只是点到为止,更何况郭以群表现得够明显了。
他这邀请,是替郭以群请的。
会所没有陪侍怎么了?只要言抒答应和他们一起,那她就是郭以群带来的。到时候喝点酒,要醉不醉地往私密包间一送,无论发生点什么,都和鸿应这几位没关系,是言抒自愿做的郭以群的女伴,你情我愿而已。
言抒哪会想到这其中这么多龃龉,但她明白,白羽的邀请她是必须拒绝的——虽然她之前对郭以群的印象不错,但刚才摸她的那两下,足够引起她的警觉。而且郭以群、纪珩出现在同一场合,其中必有她不清楚的缘由。为防有失,她还是不要参与其中。
言抒俏生生的眉毛皱了皱,嘴角却是笑的,向白羽表达歉意:“谢谢白总好意,但我明天有早间新闻的直播,就不过去了,您几位玩得开心。”
酒店大厅的水晶灯,衬得白羽的肤色透白透白的,甚至有些病态。从言抒的角度看过去,很是瘆人。他转向郭以群,嘴边笑意更甚:“原来言小姐担心的是这个,我还以为是什么呢。临时调整一下,这还不是郭台一句话的事儿。”
从始至终,对于白羽对言抒的邀请,郭以群都没有要打断的意思,而是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白羽步步紧逼。此时反而如梦初醒一般:“哦对对,没问题,明天让方纶单播,一会我和齐导说一声,给你请个假。”
言抒心下一惊,郭以群替她请假?那她有一百张嘴恐怕也说不清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傻再单纯也看得清局面了——郭以群这是要故意要让人误会他俩的关系,并且要坐实了。
郭以群一句话把言抒架在这儿,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僵局。言抒心知,此时若再坚持不去,就是“不懂事”,要落人话柄了。未来一年她都要在勒城电视台,她不想得罪郭以群。但心底却也越发肯定,这个局不能参与。
情急之下,她飞快地向纪珩的方向看了一眼,希望纪珩能收到求救的信号,看在之前好歹认识一场的份上,至少帮她把当下的围解了。
谁知纪珩根本没往这边看,他立在原地,一身黑衣,身形挺拔却面无表情,更没有要出手相救的意思。
纪珩指望不上,言抒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只能自己想办法脱身。可白羽那个不依不饶的,又恰是时机地开了腔。
“言小姐坐我的车走吧,保证安全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