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静悄悄的,程思敏伸个懒腰,在被子里滚了一圈,重新把脸埋在羽绒枕上醒盹。鼻息中有时应身上的香气。
闭上眼睛,昨晚的画面立刻重现。
第一次尝试没能成功,最终两人互换意见,决定交换自己熟悉的作案工具服务对方。
都是第一次用别人的手,新鲜得很,释放过后,大脑皮层还是兴奋异常,于是时应和程思敏躺在床上继续进行精神交流。
一开始你戳我我推你,互相挤兑对方是母胎单身的这个事实,后来则是自然而然的聊起这些年分开后各自发生的事情。话匣子一打开,有说不完的话,中考,高考,程思敏从大学讲到工作,时应从读博讲到回国。
恨不得将所有点滴都告知对方。
像是星际穿越的桥段,两条分开的时间线重叠在年初,才发觉他们竟然曾经在同一天到过同一个地点。
时开基被捕后,时应曾有几天的时间内被大雪滞留在蓟城。
短暂把家中情况交代给儿子后,李湘群先行离开,联系离婚律师对时开基出轨一事调查取证,时应则因为需要等候和父亲会面稍作耽搁。
就是这不到 24 小时的时间差,竟然迎上蓟城十年来的最大降雪,等到他见过了时开基,听到了他所谓的解释,天气已然恶劣,原定的航班被取消。
回国事发突然,他身上没有多少现金。上一次家里打给他的钱正好缴了一年房租换了辆车。时应全身上下除了银联内的一百多英镑,只剩一张日常消费的信用卡副卡,主卡是时开基的,已经随着立案侦查被冻结了。
原本时应用钱上的事情,都是李湘群在负责。
母子消费的习惯俩很像,在花钱上没什么节制,也正因为是这样,时应几乎不用开口管家里要钱,李湘群心里有本账,远等不到他手里的钱彻底花完,就会提前多加一部分打过去。
钱在她心里就是爱,她爱儿子的方式就是打钱。
但这一次,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李湘群自顾不暇,自己的钱袋子都不保,更别说算计儿子的吃穿用度了。
因为懂这层意思,时应更不想给李湘群添麻烦,眼看天气预报内,明后天暴风雪愈演愈烈,他在手机银行把英镑换成了人民币,揣着这一千块钱,思前想后,还是没在原本的酒店续住。
在网上找了个一天八十块的小旅馆,拖着几大个行李箱,换乘三条地铁线,走了半条街才安顿下来。
小旅馆位置偏僻,在一条狭窄的,布满五金店的商业街里。还在正月内,很多店铺都挂着春节休息的牌子,鹅毛大雪的天气里,只有这家旅馆内还人满为患。
时应的房间在楼道的最尽头,旁边就是厕所,对面就是洗澡间,都是公用的。
他拖着行李箱路过十几个鸽子笼似的标间,每一个房间都没有窗户,不少客人嫌闷,大敞着房门,他粗略看了一眼,有男人在床上靠着墙抽烟,也有女人盘着腿在床上吃饭。
至于房门紧闭的,里头有开到刺耳电视声,像一层薄薄的遮羞布。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是老坛酸菜的泡面,又像是人汗油脂发酵的酸臭。
随着时应拖着行李箱走过,这些人的眼睛也会打量他,每一个人的眼神都透着令他不适的刺探,就跟前台刚才帮他办理入住的小老板一样。
时应面无表情地打开自己的房门,把所有行李都拽进去,房间内再无从下脚,他也只能脱掉鞋子爬到床上。
坐飞机回国再加上探监,折腾了几天,精神和身体都十分疲乏,很需要好好睡一觉。
可是时应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不去观察那些发霉的壁纸和充斥着莫名贴画的床头柜,等到身体发麻,四肢下坠,却怎么也睡不着。
天大概黑了,但谁知道呢?房间里只有四面墙,还有久久不肯离去的臭味。
耳边开始有熟睡的呼噜,和水流极大的冲澡声。深夜,电视被关闭,掩盖不住男女呻吟一阵比一阵尖锐。再一睁眼,从门缝下射进的光柱里,时应看到距离自己面颊几厘米的地方,有一根女人黄头发,起身打开灯,伸手翻开被角,里面竟然有上一个客人留下的口红印。
枕套下的枕头是黄黑色的,他刚才就躺在这些没有经过换洗的床品上。
身上的皮肤全都麻木了,连脑子也像缺少机油的发动机,运转不了,人还在发愣,门外有敲门声。
打开门,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室外零下二十度的天气,来人却穿着破洞的丝袜和包臀皮裙。掉渣的眼线和橘红色的眼影下,女孩的脸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但那一双眼睛不是,像是装着死去的动物。
她熟稔地举着一叠小卡,抽出一张递给时应时应,摆出娇媚的样子笑着:“帅哥,玩儿吗?”
时应不接,她撇了撇嘴将卡片塞回包内,缺了一块美甲的手指整理着自己的口红,用示弱的态度继续撒娇:“过年生意不好,没什么顾客,可以给你打个折扣。但你别和老板说。”
“抽成少了他不乐意要骂人的。”
“不需要,你找别人吧。”时应要关门,女孩不依不饶,将靴子伸进门缝阻止他的动作。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愤怒,“哪有男的不需要的?十个男的九个嫖。看不出来,你这么年轻就硬不起来了?”
对面,浴室的玻璃门被打开,一名中年男人走出来。
他没穿上衣,只套了一条秋裤,手里拿着刚洗完的工作服。这人眼神赤裸地看了一眼时应和女孩,主动走过来,湿湿的大手一把拍在女孩的屁股上耳语。
滴水的衣服甩到了时应的裤子上,时应认出他,下午从小老板的手中接过钥匙时,这个男人刚从工地下班,正在大堂的小沙发上和自己远在老家的老婆视频,视频里几个可爱的孩子正在对着镜头喊爸爸。
女孩很快收回脚,和另一个意向客户商谈项目和价格,临走前,二人还朝着时应的方向调笑,说他是性冷淡,假正经,没有用,不是个男人。
大概是缺乏睡眠差产生幻觉,陌生男人的脸变成了时开基,而女孩变成了他怀着孕的情人。他们在嗤笑他没出息,嗤笑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眼看着乌托邦似的生活被掠夺,他却没有丝毫办法反抗。
一阵极端的恶心从胃里涌上来,时应从房间内冲出去。
一天没吃饭,跑到大街上,在雪地里蹲下去,吐也不出来,反倒是冻得手指通红。
可就算这样还是不想回去,小小的亮着灯的旅馆门头,竟然像是怪兽的血盆大口,内里的房间就是濡湿腥臭的肠道,一不小心,会将他粉碎后从一个出口排泄出去。
于是决定找点吃的,或是去 24 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呆一晚。
雪一直下,走了许久,他找到一家开在公寓楼下的 KFC,拍掉羽绒服上的雪,搓着冰冷的耳朵躲进去。
第57章 月老三岁
一杯热咖啡,一袋薯条,一个汉堡。
时应端着餐盘坐在靠近窗子的位置,刚把番茄酱挤出来,余光注意到空旷的大街上有一只黑狗。因为街上到处都是白色,所以它黑得格外耀眼,尾巴高高翘起,半大的身子顺着路灯小跑,走走闻闻,蹲下撒尿,时不时朝着天空甩动耳朵。
这么冷的天,狗还在外面,没有主人吗?
时应视线跟着它,它也抬眼看到了时应,像是能读懂时应的担忧,它马上朝着落地窗的方向跑过来,隔着一层玻璃朝着时应哈气。
黑色鼻头印在贴着窗贴的玻璃上,时应这才看清它的脸,不是全黑的,花脸儿土狗,跟人似的,眼睛上还长了两个椭圆的眉毛。
大眼瞪小眼,时应举起手里的薯条,小狗见状立刻蹲坐在地上,朝它抬起一只前爪。
哦,是饿了,想吃东西。时应放下手里的薯条,竟然在反光的玻璃上注意到自己正在微笑的脸。
这一周以来,他第一次笑,是因为一只素未谋面的小狗。这是值得感谢的事,他二话不说,揣着食物走到店门外和有缘之狗一起分享。
天寒地冻,一人一狗蹲在店门外,时应抽出一根薯条递给黑狗,黑狗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竟然把头扭到一边,用鼻子拱了一下时应怀里的汉堡。
时应哑然失笑,声音被冻透了,有浓重的鼻音,“什么意思啊?不吃薯条要吃汉堡?”
黑狗像是能听懂,立刻站起来摇头晃脑地朝着时应绕圈。
用面包把肉饼上的酱汁刮掉,扔在地上,黑狗很快低下头在雪地中大口咀嚼,双层牛肉汉堡,牛肉都上贡给它,时应吃狗都不吃的东西,用面包皮夹薯条。
也就十来分钟,手里的热咖啡已经冷了,时应把咖啡灌进嘴里,重新走回店里扔垃圾,要了杯热水,门外,黑狗竟然还在原地等他。
接过店员手里的纸杯,时应问:“外面这只狗是流浪狗吗?好像对这片儿挺熟悉。”
戴着棒球帽的店员抬头往门外看了一眼,立刻笑出声道:“它啊,不是,有主人的,住楼上公寓。这狗成精了,每次它主人带它走到门口,它都死蹲着不走要吃汉堡。”
“买了还得就地吃。带回家都不行。”
好几次,狗的女主人和狗在门口争执,女主人指着它的鼻子骂,它眼睛一闭,就当听不见,四个爪子死死地扒在地上,跟躺地上耍赖的小孩一个德行,脖套都被拽掉了。
“哦,这样,没看到它主人。”
“不用管,估计就在附近,一会儿就来找它了。”
有新的外卖订单,店员扭头看了一眼显示器上的清单,结束对话走到一旁装餐。
时应重新坐回位置用热水捂手,等到热水见底,黑狗还跟雕塑似的蹲在门口,圆圆的眼睛和眉毛上都是白雪,视线自然是盯着他。
不会冻坏了吧?时应品出自己的可笑,这种情况下还有余力担心一只吃的跟煤气罐一样的肥狗,他俩一起被扔在雪地里,按体脂率计算,估计还是他先被冻死。
不过到底是于心不忍,坐了一阵,回旅馆前,他出门带着狗往小区的保安室里走。
小狗倒是听话,他把狗留在保安室,跟它告别:“煤气罐,一会儿乖乖回家。”它还吠两声,尾巴摇得更欢了。
那天时应刚离开保安室,街角的另一个方向,在雪地里摔了一大跤的程思敏一瘸一拐地往小区赶。
程思敏对那天的事情也记忆深刻,又是在公司加班到天黑的一天,下了班又跟着老板去陪客户喝酒,好不容易熬到深夜,把几个瘟神送回家,同事又打电话来喊她处理工作。
她有心推脱,同事立刻发来一百字的阴阳怪气小作文。
回到家,打开门,程思敏累得恨不得躺在地上。可贝贝在家憋了一天,翻了两个垃圾桶,咬坏一只拖鞋,迫不及待地扑到她身上吠叫,大概是叫她带自己出去玩。
“外面下雪了,不能出去。”
“我太累了,明天再出去好不好?”
“明天一定带你出去,听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情,平常很听话的小狗突然变的异常暴躁,这几天贝贝经常站起来,用爪子扑她的身体,有时候趁她蹲在地上,还会使劲儿从暗处爆冲,用头狠狠撞她胸口。
今天又是这样,程思敏刚蹲下来,想要摸摸它的头,抱抱它,可是贝贝立刻跳起来,一下把掀翻在地,摔了个大屁蹲。
被撞击过的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程思敏满身怒气和委屈无处发泄,立刻尖叫着捡起手边的拖鞋朝它大声咒骂。
她无能狂怒的样子一定很丑陋,连她自己的耳朵也被自己的音量刺痛。
贝贝显然被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到了,夹着尾巴,惨叫一声,头也不回地朝着还没关严的门外狂奔。
程思敏站起来,胸口还是痛,马上拿起钥匙朝着楼下追。
她在后面叫,狗在前面跑,她越是大声叫,贝贝跑得越快,短短几分钟的功夫,她就把狗跟丢了。
搜索的范围一开始还在公寓附近,可是哪里都找不到,程思敏心中焦急,像没头的苍蝇,恐怕狗被车撞,又红着眼圈跑到大街上寻。
大雪天,她穿着一双被湿透的麂皮靴子,因为要见客户,她套着中看不中用的羊绒大衣,奔跑时,一不小心就在人行道上摔倒,没余力喊疼,又匍匐着爬起来继续朝着四处大叫着贝贝的名字。
接到保安电话时,她如释重负,在温暖的保安室抱住贝贝才觉得汗毛倒立,一阵后怕。
狗没有错,不知道许多,饿了吃,困了睡,唯一一点快乐的期盼就是能和终于回家的主人互动。
可程思敏也没有错,她只是想靠自己的努力过上受人尊重的生活。可实际上,人活得像狗,两点一线,升职,贷款,奖金,绩效,无形的压力铁笼一样罩着她,没有喘息的余地。
买房是为了获取安全感,养狗是为了得到陪伴,可是住在每月还贷款的房子里,程思敏和贝贝只有睡觉时才会见面,非但没有完成互相陪伴,反倒给彼此增加了成倍的寂寞。
第二天一早,本来该去公司,但是被撞击的地方仍然疼痛难忍,以往她也会胸痛,那半年来尤甚,但从没当做一回事。利索应到觉得这是大多数女人来例假前的症状,忍痛才是常态。
洗漱时痛得皱起眉眼,血肉之中还有异样的冰感,脱掉衣服,对着镜子抬起手臂,仔细初诊自检,竟然摸到以往从来没注意到的硬块。
程思敏心下一惊,不得不告病假去医院检查。
那天无疑是两人今年开端最糟糕的一天,谁会想到他们之间的红线从那天就已经被重新系上。
月老没有法力,竟然是一只三岁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