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伞扔下了,强劲的风吹烂了这座牢笼,这副枷锁,这处炼狱。
那块石碑上是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江春雪之墓」。
不是谁人之妻,未写何人之母。
她干干净净的来,也孑然一身地走。
姜既月慢慢地蹲下,因为这样可以仔细地看清妈妈的脸。
是她放在员工手册上的那张笑脸。
还没有变得瘦削,面容盈润,笑眼盈盈,就和昨夜梦中的那般温柔恬静,眉眼带着机敏和锐利,正目视前方仿佛在说:“加油吧我的女儿,在努力一点就能赶上妈妈了。”
膝盖跪在那块大理石上,眼神空洞,雨滴在地面绽开的烟花,冰冷刺骨。
也许她应该害怕,这样阴冷潮湿的墓地。
但她此刻只觉得温暖,轻轻擦拭着石碑上的雨水。
“妈妈,我很听话,一直在好好吃饭、锻炼,就是偶尔熬夜,你会原谅我的吧。”她的脸是冰冷的,还像往常那样撒娇。
生生地忍住了眼泪:“可是你没遵守约定。”
洁白的床单,蓝色的帘子,消毒水的味道,杂乱的导管,诡异的电扇,吵闹的人。
她的眼睛就这么轻轻地闭上,唇边有浅浅的笑,像是做了一个好梦。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梦不会醒,就像是水消失在水里。
暮色慢慢的跌落,从此她不再如期而至,结束了薄如蝉翼的生命。
妈妈是个胆小的人,但她同样很勇敢,胰腺癌晚期她能忍受吃什么吐什么的痛苦,能忍受形销骨立和脱落的头发,但她不想自己被限制在这小小一方病床,不想做一个什么都干不了的人。
在姜既月的印象里,妈妈很能干很聪明,一手创办了引以为傲的公司,培养了骄傲的她。
囚不住她的,哪怕是这一方小小的盒子。
他们都站在后面。
姜且之撑着伞,他的脸上是少见的沉稳。
姜既月想到:那时的他还是个刚初中毕业的小毛孩,眼神中确实坚定,因为世界上只有自己能保护姐姐了。
姜汝城未曾抬头,将自己隔绝雨伞这一方净土之内,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崔艳琳脸上却是带着极大的痛苦,隐没在黑色墨镜之下。
姜既月看着他们两人,眼神中只剩下嘲讽。
放在两年前,她可能不会让他们靠近半步,现在看着这些戴面具的人也别有一番滋味。
“你们不应该愧疚吗?”话冷冷地掷在地上。
没有一个人敢回答,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她黑色的高跟鞋已经被雨水泡发,鼓胀的麻木的。
对上了姜且之的眼神,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总归是黏腻的。
“妈妈,我和姐姐先走了,等哪天天晴就来看你。”姜且之把那个曲奇端端正正地摆在石碑前,饼干吸水会变得胀大,碎渣成了糊状物。
她还在的时候就经常偷吃,那是化疗结束后的奖励,吐出来的也是糊状的。
姜既月把盖子盖上,起身时站不稳晃了晃,被姜且之扶住,送上了车。
汽车灯后的雨丝,坠落的轨迹分明。
姜汝城早早就坐车走了,没有半分留恋,甚至对那个曾经的枕边人也没多说一句话,全程就只是一个需要他穿黑西装打领带的仪式。
大雨天只剩下崔艳琳一人,她没有和姜汝城一起走。
空旷寂静的墓地只有她一人,她才摘下墨镜。
那是一双红肿的眼。
喉咙里没有半点声响,声嘶力竭:“春雪,对不起。我透过你的眼睛观察时,看到不同的景色,用你的身体行走时,走出了不一样的路。”
她的眼神中满是愧疚。
—
他们两个人到了姜家的别墅。
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石英路,边上是修剪地规规矩矩没有一丝杂叶的巨松。
饭菜是四个人甚至多人的,饭桌却是安静的。
还是同样的落座顺序。姜既月和姜且之坐在一头,崔艳琳和姜汝城分坐两头。
滚动的圆桌之上达成一种巧妙的平衡。
所有人都自顾自吃着碗里的饭,没有一个人说话。
直到姜汝城率先打破平衡,他拣了一筷子牛肉在崔艳琳的碗里。
她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两个人一点也没有寻常夫妻的熟稔。
晚饭结束后,她就回房间了,不想继续在那样逼仄的空间呼吸下去。
一睡下去便起不来身,直到一股浓重刺鼻的气味唤醒了她。
姜且之万般担忧地将她唤醒:“姐姐,你快醒醒。”
“你发高烧了。”
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求助崔姨。
其实最早发现她发烧的人正是崔艳琳,知道她心存芥蒂,就把姜且之给唤醒。
下楼煮了一碗滚烫的姜茶。
她慢慢地靠近,端到姜既月的面前。
一瞬间,她感觉回到了小时候,那时的她生病了,妈妈没空照顾就拜托崔姨,同样是这碗加了葱白的红糖姜汤。
她捏着鼻子喝完一整碗时,就可以得到崔姨的奖励,一个好看的马卡龙。
姜既月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眉头微蹙,眼神是痛苦更多的是悲伤。
“嘣——”白瓷落地应声而响,
破裂成碎片。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碗打翻,沙哑着喉咙。
“不要你的东西——”
崔艳琳在递上姜汤的那一刻好像就有所预料,所以她特意将碗内扣,滚烫的汤水洒落在她的身上和地毯上。
手背烫红了,但她的表情没有一丝的变化。甚至不算逆来顺受,她对这样的厌弃悉数接受。
她快速的捡起那破碎的白瓷碎,哪怕碎片不经意间划伤了脚踝。
姜既月看到了那块明显的烫伤,睫毛微微颤动,她在姜且之的搀扶下起了身。
眼下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她要回家。
姜既月拖着疲惫的身躯,哆哆嗦嗦地穿上了外套。
一旁的姜且之,帮忙整理东西。
崔艳琳则是一言不发,木讷地站在那儿,只剩下委屈,她似乎感觉不到手上的烫伤。
直到姜既月走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收拾好碎片,去厨房把姜汤灌进一个保温壶里,央求着她带上。
姜既月只是冷漠地注视着这样的讨好,看她一点点磨灭曾经的影子,生出一丝嘲讽。
她坐在沙发上,问道:“崔姨,你知道我第一次痛经时是怎么想的吗?”
崔艳琳一头雾水。
姜既月慢慢地说带着汉尼拔式的优雅:“那次也是你给我煮的姜汤,甜甜的很好喝。不过我心里想的是,我怎么不是个男的?我如果是个男的就不会来这该死的月经了。”
狠戾的话从发白的嘴中吐出。
曾经的回忆已经逐渐模糊,就连那个不婚主义的干妈,也结了婚,落了俗。
“现在才知道,当时的想法就是被根深蒂固后的厌女症,没有意识到这是女性天然拥有最伟大的能力。所以我现在不会记恨你的所作所为,因为这其中的罪魁祸首是我爸爸,但也绝对不会原谅你,你不止让一个小女孩没了妈妈,更让她没了曾经视作榜样的干妈。”
说完了这些话,她呛了一口水,脸憋的通红,快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了。
她的双颊带着异样的红,显得白皙的肤色愈发病态,同橱窗里轻碰即碎的陶瓷娃娃一般。
姜既月在年少时关于女性的幻想一半来自母亲,一半来自干妈。
那时的她总会穿最时髦的衣服,戴最闪亮的首饰,讲最流行的话,跳最风趣的舞。
送给她最新奇的玩具,满足那时小女孩最需要的虚荣心。
姜既月羡慕她,在很小就妄想成为她,想要拼命长大和干妈当朋友。
直到她取代母亲和父亲结婚。
一切的一切到头来就是个笑话。
第44章 美杜莎之筏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般狗血的剧情居然会发生在他们家。
江春雪去世的第二年里, 他娶了崔艳琳。
姜既月没有听从他父亲的安排,安安稳稳地选择国油版雕中的一样,而是叛逆地选择了冷门的漆艺。
耳边好像装上了一个只针对于她父亲的钟摆, 他开口时便震动不止。
连家都不想回,搬到了她妈妈留给她的小洋房。
姜且之把姐姐安全地送回了家。
她的手脚冰凉,全身发抖,体温不断的攀升。姜且之把打湿的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物理降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