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果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轻视。
“对了,那条消息是我拿他手机发的,不过当时不知道你们谈了什么,前两天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们搞艺术的,脑回路都不太一样。”
叶果此刻确认出他就是轻视,居高临下的评价,在他眼里,设计师和艺术家还是商品。
吴总接着说:“本来小打小闹轮不到我,不过我们陈设计师搞出这些破事,来找你谈的只能是我。你能直接来公司谈,没在外头没搞出什么动静,我也很满意,说明大家还有点交情,说说你的要求,还是那几样?”
“是的,我希望撤设计,道歉。”叶果说。
“不谈钱?宗跃来找我,我也会劝他和你谈钱。怎么不是他来?”
“吴总,我不是很想谈钱。”叶果意识到这个吴总知道宗跃帮了忙。
“啧,我听到这种话最怕了,一般后头吃相都会特别难看……但你可能是个特别,宗跃提过你,不和人谈钱,听说你们家里条件很一般,那平时咸菜泡饭吃到饱?有意思。”
这人以一个居高临下的状态保持着强硬的态度,这是叶果的生活中从没有见过的人,令人厌恶,又无可奈何。
“那我也配合下你,谈点钱以外的。”吴总晃了晃杯子,“我会让他们把橱窗和其他有关的设计都撤掉,以后也不用,但承认什么抄袭没必要,陈设计师的狗道歉不值钱,钱本身才值钱,时间值钱,所以还是折个数,签个协议,到此结束比较好。”
叶果不做声,也不接受。
吴总等了几秒,露出些厌烦的表情。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似乎收到消息,他回了一句语音:“拦着!”
放下手机,他继续说道:“没事,你再想想,哪怕不回复也不要紧,这件事要僵着也无所谓,抄来抄去的事,屁大的事搞得像天大,捅出来我们也有本事收场,钱不给你也给律师,可能律师费贵些,毕竟你没什么名气。但让我意外的宗跃这小子,知道是我的生意,他自己也投了这家公司,还敢玩这出大水冲龙王庙。”
叶果吃惊,想到她提出陈瑞千这个名字时,他的表情有些异样,令她以为只是旧识。
“你不知道?这小子可是要面子。”吴总又笑,“还听说费了老大功夫,通过了几个中间人才收齐我们设计师卖出去的画,有钱个两三代就是好,莫名其妙的人脉都是在的……可惜用来给你争这种没用的气,小棺材真是昏了头了。”
手机又来信息,吴总看了一眼,把杯中的威士忌一口喝完。
“那长话短说吧。”他做了个手势,“给你两条路,一是谈个价格,我开价不高,因为你的身价就在那里。二是你尽管去闹,放到网上也好,搞舆论也好,打官司都可以,最后还是个钱的事,不过也不会很多,毕竟你的身价就在那里。但第二条路特别一些,不管赔多少,我会附加十倍在宗跃身上要回来,这件事他起了作用,就得被打落牙齿咽下去。我说到做到!”
不管什么代价,去做!
宗跃说过这句话。叶果意识到他预感到了。
“还有啊,我再说一句难听话,虽然不好听,但包管对你有好处……”吴总松了松衬衫的领子,打算结束了,“你叫叶果吧。我是从来没看好你,我懂你们这种人什么想法,不谈钱,是因为不敢谈,没本事谈,只能盯着过去屁大的事,觉得那是你职业巅峰,但不好意思,巅峰跟画没一毛钱关系。陈设计师的画能卖出钱,是因为有人捧,有人要挣钱,就像他坐在设计师位置,那是我们要挣钱,如果那画还是你,没什么人看中你,还就是赔钱货……这种事你都想不明白,只能因为你们这种小市民家庭小孩的眼界就那么点,能走到今天,算运气顶了天。”
简薇急吼吼地冲进门,旁边两个人半拦着她,气得她狂甩手。
“我刚认识你时夸你,你也不要当真……那时我真没看出什么好。”吴总点了点墙上的画,“就这,二十五万?笑话!市场上的刷墙工、大学生也就三五万的事。”
“老吴!”简薇看到他们,跑了过来。
吴总站起来,把威士忌杯子还给她,问:“黎老师没来啊?”
简薇脸色很难看,说:“你对小叶说什么?”
“上上社会课。对吧?小妹妹。”吴总笑,示意简薇可以坐他的位置,带着刚阻拦简薇的人走了。
他们走后,简薇坐在叶果对面。结婚后她换了风格,妆面淑女了不少。
“老叶给我发信息了,黎虹路上也和我说了。姑奶奶你周天真本事,你知道那个老千他……”
叶果没完全听清简薇的话,极大的屈辱感正逐渐压垮她。头、脊柱,肩膀像承担重力被向下压着,快要塌陷进位子里了。
“小叶?”简薇叫她的名字。
叶果回过神,努力保持平静,说:“那个人好像有癫痫。”
“听老吴瞎说。”简薇要了一杯啤酒。
叶果不再接这个话题,握住了水杯,冰水已经不再冰了。她抬头来看墙面上的画,完全看不出最初的荧光海滩的样子。
“吴总……和宗跃是什么关系呢?”她问。
“领进门的关系吧,老吴赏识宗跃,他头一年当主编,帮他引荐了一半的赞助商,这只是他们关系中很小的一部分。”
那个夜晚,简薇送叶果回家,一直送到楼下。
叶果进门后立刻洗澡,把水开得很烫,但温度没有冲去厚重的屈辱感,身体疲惫大脑兴奋。她钻进被子,感觉水汽让被子缠在身上,她望着天花板,哭了起来。
哭累了,她穿了外套,走出了家门,
凌晨两点半。
去画室只有几分钟的路,叶果走得却很慢。天上的月亮明亮,广玉兰的叶子偶尔遮挡视线,云又多又厚,偶尔遮盖月的光芒。
她开门进画室,好几天没去,空气里有颜料刺激的味道,她吸了吸,内心安静下来。
借着月光,她把一张画布架在画架上。
白色的画布反射着月光,令她回忆过去的种种——被偷走、剽窃的画中记录着最好的时光,很少遇见失败、挫折,很少渴望名誉,只是一心想要画下去的时光。那是回不去的少女时代。
但她又有一种非常矛盾的感觉,记忆中的几次冲动中都和画有关,但当它们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居然又认不出它。
只能盯着过去屁大的事,觉得那是你的职业巅峰。
脑中又响起老吴的话,屈辱感再度压向她。
叶果拿起铅笔,在画布上一点点画出线条,而当欲望、愤怒释放在在画中,感觉不对的部分好像都对了……
她凌晨六点回家吃早餐,把父母吓了一跳。
“你是没睡觉还是睡不着。”叶妈问。
“睡不着。”
二万竖着尾巴从房间里跑出来,鱼抱枕落在地板上,肚子破了,芯子被拉出来,它看起来奄奄一息。
叶果一直陪猫玩到开饭,很久没这种闲工夫,上了餐桌才感觉实在是饿了,吃了一个咸大饼,一整根油条,还喝了一碗稀饭。
吃饱后,她擦了擦嘴说:“妈,我想辞职,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第60章 106 2.0
叶妈正在洗菜,吃惊地转过来。
“干嘛要辞职啊?”
“就是觉得有点累了。”叶果想了想,再加个理由,“我和同行有点纠纷,怕影响教室做生意,想就辞了算了,休息一下。”
“什么纠纷?谁没道理?”
“版权纠纷吧,他们没道理。”
“他们没道理,你辞什么职?!”
叶果不说话了。叶妈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也不说话。
叶爸去附近驿站拿快递,进门看见气氛不对,问道:“怎么了啊?”
“你女儿又不要做工作了!”叶妈告状。
叶果做好心理准备:“我和同行有点矛盾,影响到我现在单位了,就想辞了算了。”
叶爸坐下来,问:“到什么程度了?打官司吗?”
“我也不知道。”
那顿饭叶妈吃得非常不开心,一直碎碎念,讲没工作的害处,养老金得自己交,找对象困难。
“你还是考公务员,考编制去!”
“妈,我这性格不行的,要闯祸的。”叶果嘀咕。
这时,叶爸也插进来说:“果果,记得你读小学的时候吗?英语考试,你和同桌错的一模一样,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同桌说你抄她……”
叶果想起来,真的有那么回事。
“你不承认,英语老师就把班主任叫过去了,班主任就批评你们两个,各打五十大板,结果你坚持说老师没弄清楚,你先交卷不可能是你抄她。不光不承认,还要老师赔礼道歉,你还记得吗?”叶爸边说边笑。
叶果记得这件事,当时叶爸还被叫去学校,同桌挨了骂不响,反而没什么事。
班主任对叶爸批评叶果:“你女儿,我们是教育不了!道理听不懂的!犟得要命!”
这班主任还是语文老师,后来每次对她的作文都特别严格,一直到小学毕业。
“果果可能真的不行。”叶爸说。
“都被你宠坏的!”叶妈吼道。
那顿饭上,叶家总算达成了叶果暂时不去工作的共识,叶妈碎碎念,但还是拿了工资卡塞给叶果。
“你拿去,每个月要交金。”
“我有钱,我不要!”叶果推辞。
“你的钱你自己用,小年轻总要谈朋友的,万一有个合适的男孩子,不好老是花人家的钱。”叶妈还是硬塞给了她。
那一天饭后,叶果回到一楼,对着镜子觉得头发长了,扎起来有碎发,不扎又难受,决定去新村理发店。
“果果,最近瘦了啊。今天要怎么剪?”理发店刚开门,做头发的还是那叔叔。
“就想短一点。您帮忙拿主意吧。”叶果没想好。
那天,理发师叔叔帮她剪了一个很短的发型,短刘海露耳,法式,非常清爽。
“你还是合适短头发,显脖子长。”理发师叔叔拿了面镜子,让她看后脑勺。
叶果周一正式和画室提辞职,之前简单和老板说了一下意思,老板约她面聊,劝她留下的意思。
“叶老师,不至于。我干画室那么多年,被同行恶意差评的很多,申诉一下就行了,你的不算什么。”老板还提出了加薪,给年假,甚至问是不是同事排挤。
“不是的,我就想休息休息。”叶果说。虽然那段时间,同事也是有些怨言的。
那一天,大家吃了顿散伙饭,叶果正式离开了。
她好久没逛街,正好逛附近网红商圈。工作日人少,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在手机上退出画室工作群,但还是留着吃喝玩乐闲聊群,大家还是朋友,和画材公司完全不同。
退完后,她在朋友圈和微博上都发了一句相同的话:江湖再见!配图是一个戴着斗笠的女侠。
那天,她也买了不少小玩意儿。
小小的多肉姬玉露盆栽。一对白色小猫珐琅耳环,圆圆的瞳孔很像二万。
她还买了一瓶浅豆沙色的指甲油。她很少擦指甲油,但还是被粉嫩的色彩可爱到,想起外婆教她用凤仙花染指甲。
傍晚,叶果回到了画室。她知道,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自己的战场了。
她和宗跃也是那一晚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