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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耽误部门接下来的整体工作安排,夏茯在第二天清晨正式向方熙玉提出离职。
方熙玉在沉吟一声后拧起了娟秀的眉毛,她放下手里的材料,上下打量着夏茯,不快道:
“哎呀,我能理解接下来的工作压力很大,可现在正是澄澄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呀……你工作一直很出色,是哪里出现了困难么?”
夏茯如实描述了她的顾虑,将先前同老师、恋人谈论的结果换了个方式讲了出来,神情专注,态度诚恳,感谢过领导的栽培后表示没法继续兼顾学业、工作。
老人耐心听着,为她谦逊的态度频频点头赞许。接着方熙玉牵动嘴角,勾起一抹慈爱的笑容,语重心长道:
“你是个认真踏实的好孩子,我真心把你当成孙媳妇,所以也是时候告诉你我真实的打算了。斯宇的事让我很遗憾,等这次到了澄澄,为了避免重蹈复撤,我想在年轻、身强力壮的时候开始准备。”
“我希望你先通过实习,在公司稳住根基,等澄澄毕业继承家业,一切进入正轨,你年纪轻恢复也快,刚好可以怀孕生下一胎,之后等宝宝大了,再去在职读研不好么?读书说到底就是为工作积累知识的前置准备,你已经在公司表现出了应有的专业素养,学校那边我只要再打声招呼,就能顺利毕业。”
“之前是我怕你知道家里的安排,太早失去动力,现在看来是我给你压力太大了……你可以先休息一阵,养足精神再回来上班。”
老人表情和蔼,语气从容,她的安排从逻辑上是合理的,甚至有某种生殖科知识作为佐证,可这井井有条间却却藏着一种无法用言语直观描述的悚然感——
仿佛一只砂纸般粗砺、树皮似充满褶皱的手掌正怜爱地抚摸她的眼眸与牙齿。
比起什么“被疼爱的孙媳妇”,她更像玩具屋里遭人摆弄的洋娃娃,或者等待配种的宠物猫。
夏茯在办公室的空调下打了个寒颤,她毫不犹豫地打断老人的“白日梦”,申明道:“我想要的不是什么休息,也不是早生孩子。我想回去读书,和我老师一样读研留学,做我喜欢的研究工作!”
方熙玉发出一声轻慢的嗤笑,她无奈地望着夏茯,眼里有长辈特有的傲慢,居高临下道:
“你才大二,只是刚刚接触专业知识,所以对深造存在一些美好的幻想。做研究没你想的那么轻松,论文写不出来你说不定会后悔没有毕业直接工作,而你毕业的同学早就通过打拼做到了公司中层。”
这可惜这隐蔽的打压并没有在夏茯身上起到效果,她挺直脊背,毫不退让:
“我会努力克服的。我相信我的学习能力,正是因为有之前科研成果的积累,我才有了进公司实习的资格。”
屈尊降贵的劝导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老人垂下脑袋,借由翻找材料的动作掩护嫌恶地抿住嘴唇:
“看来你已经打定主意了,还好我朋友家也有孩子要实习。”
“普通的实习生可能可以直接走人,但你的话能再交接一段时间么?只是简单的指导工作也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方熙玉说做就做,等到下午,一位衣着鲜亮、履历出色的年轻女子就被助理引进了她的办公室,同被老人叫就夏茯辞职一事商谈的方景澄撞了正着。
她笑眯眯地像孙子介绍道:
“这就是接下来交接Summer工作的媛媛,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刚好澄澄你带她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何止一起玩过,这姑娘甚至是他之前的相亲对象!
面对熟悉的面容,方景澄脸上的表情逐渐冷凝。
他干脆地丢下一句“我现在没空带什么新人,能请你出去么?我有话单独和董事长聊聊。”,将不速之客扫地出门。
接着,青年直勾勾盯住风轻云淡的老人,追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94章
“我什么意思?”方熙玉脸上温柔的笑和反问一起消失了, 她挑起眉毛,辛辣地反问道:“这话你怎么不拿去问问夏茯?你就是这么跟奶奶说话的?”
方景澄满心焦躁被老人狠狠一挤兑,眉头褶皱又加深了几分:
“小茯能说什么?她科研任务重, 想把重心放回学校。结果上午刚交了辞职,你就叫别的女孩来接她的班, 选谁不好还选的是林家那个……要是小茯知道这层关系, 误会了怎么办?”
急归急,但多年的养育之恩摆在那里, 眼看老人面露不快,青年的语气还是渐渐软了下来。
“奶奶您是长辈, 肯定清楚婚姻里的雷区, 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但语气急了一点。”
在他努力辩解时,老人冷冷一笑:“我当然清楚婚恋那些事,我曾今真心把她当成孙媳妇看待,绝对不会故意让人误会什么!”她重重强调“曾经”两字, 恨不得把昔日承诺狠狠嚼碎咽回肚子。
“倒是你可能一直误会了你俩间的关系。夏茯就和你说了这么多?你要知道, 她来我这里拒绝的可不单单只有一份工作。”
难得方熙玉气成这样,方景澄也有点困惑了:
“小茯还拒绝了什么?她性格腼腆,可能不太会说话,我能解释的。”
他怎么老想着帮她说话?
孙子那副不谙世事的表情让方熙玉无名火起,她笃定他被骗得彻底, 深吸一口气后斥责说:
“全部,我给她安排职业规划,安排备孕计划, 劝她出国深造不易,我做婆家到这地方已经很可以了吧?可以说仁义尽至。可她一个女人居然不想生孩子!一心要往外走。”
“那她和你恋爱为了什么?如果她想要钱, 想要玩弄你的感情,我作为你的长辈当然要为你重新物色新的对象。她以为她是谁?S市多的是家境匹配,从小出国读书、履历漂亮、知书达礼的好姑娘。”
方熙玉心底火气越说越盛,夏茯乡下出身没有见识、目光短浅不知感恩的形象已在她心里彻底定了性,事已至此她不打算再给这姑娘保留颜面。
只可惜这触碰婚姻底线的行为并没有引起方景澄一丝一毫的共鸣。
他反倒像松了一口气:
“不生就不生,那是夏茯的身体,当然要以她的意愿为主。她毕竟还是学生,学习为主,想要深造有什么不好?”
孟涵山已经证明了被困在牢笼里母爱是如何压抑、绝望。如果可能的话,他更希望夏茯能把温柔多留给自己。
她早就受够了作为长姐包容弟弟的日子,接下来她的耐心和包容只会留给真正值得珍视的人,而他绝对会回报所有感情,这样亲昵巩固的二人关系并不需要一个充满未知的孩子介入其中。
“奶奶,现在时代不一样了,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只要夫妻感情好,没有小孩也可以,我可以陪她一起出去念书,毕业再考虑别的事……”
“你不要再提别的女孩了,她们再优秀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她们又不是夏茯,她就是我心里最好的。”
怎么会有男人不想要自己的小孩?
方熙玉费解地瞪大眼睛,在青年脸上寻找“开玩笑”的可能,接着从他提及未来时幸福的笑容里先知后觉地发现——这些年来,她一直把方景澄当成膝下小狗疼爱,用“别担心,他们吵得再厉害也不打紧,还有奶奶疼你,对吧?”之类温柔的话语逗弄那张哭泣的小脸,从没有深入探讨过这些“社会早有默认答案的问题”。
怎么哥哥是个不能生育的残废,弟弟要当不想生育的白痴?
荒诞到了极点,老人反倒笑出了声:“你真不想要小孩?为什么?这也是夏茯的意思?”
“不,这是我的主意。是我从爸妈那里观察到的,我一直在想,如果妈没有怀孕,而是出去读书,两个人冷静一段时间,更加成熟之后会不会有不一样的发展?我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就像不慎漏入地窖的微弱阳光,照不暖森冷的棺木。青年说的越真诚,方熙玉脸上的表情便越发冰冷。
她对他天真的念想嗤之以鼻,淡淡道:“如果你妈真出去读书,那就不会有你了。”
“你难道不认识周鸿霞么?一个女人家读书到这个岁数还没结婚,反倒天天插手‘好朋友’的家事,像个同性恋一样……她专门收了夏茯这个学生,你也不怕出什么好歹?”提到“好歹”时,老人戏谑地斜睨他,语调格外意味深长。
即便她不喜欢孟涵山倔强的性格,可媳妇这么多年来的成绩却是有目共睹的无可挑剔。要不是方嘉诚当年爱她爱的要死要活,非要娶她进门,用“金碧辉煌”的爱情蒙蔽了她,有了孩子,她或许早就和朋友远走高飞了。
可孟涵山苦又怎么样?难道她方熙玉就不是苦过来的么?为什么偏偏夏茯不能为了这个家改变观念。
丈夫早逝后,她牵着幼子孤助无援、苦苦支撑,只是为了延续所谓的“方家家业”。
走下去、继续走下去,让她的思绪、她的欲望、她的血液继续流转,这个家太冷了,太孤独了,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而不是让人打着爱情的名义无忧无虑、坐享其成。
方景澄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周老师绝对没有用那种眼光看过夏茯!”
他茫然地望着老人,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察觉到至亲之人的皮囊下其实是具苍白的尸体,在某日微笑时不慎露出了青白色的利齿,从面上剥下一小块锈红的皮肉。
“……因为一个人专心事业,就质疑她私生活?哪怕是奶奶,这也太过分了。”
接连被反驳数次,方熙玉的耐心已然告罄,她猛然拔高语调,厉声道:
“我过分?你妈当年产后抑郁,连奶都不想给你喂,是我把你抱在怀里给你调奶粉,我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供你吃喝、供你读书,怎么最后你不想要孩子、要跟女朋友丢下家业跑出国全都成了我的错?我的思想有问题?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见铁孙子定心要帮外人说话,和来路不明的小姑娘一起糟蹋她的心血,方熙玉就觉得他年轻的面孔变得无比可憎。
再怎么受宠的小狗,要是不听话也得挨上几记鞭子!
“我唯一的错就是我太溺爱你了,光顾得满足你的意愿,叫你衣食无忧,却忘了告诉你责任二字,所以才让你变得这么天真,又这么自私!”
她用手指着方景澄的鼻子,鸽子蛋大的粉钻石戒指在顶灯下闪着刀锋似的寒光。
“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你太让我失望了!既然你都不想传承你身上的血脉,就不要继续享受家里的庇护了吧!你年纪大了,也该真正见见世面了。”
昔日慈爱的面容如热蜡一点点融化,露出冷硬如石雕的另一面。
和嘘寒问暖的温柔、哀叹往事的宽厚一并收走的还有方熙玉的钱。她叫人注销了方景澄的实习账号,锁了他停在地下车库的豪车,又冻了他的银行卡。
被主管通知不用参加接下来的例会后,方景澄独自抱着自己笔记本,他踏上电梯,穿过熙攘的办公人群,坐在公司附近的花坛上,在二十一岁这年望着S市湛蓝无云的天空,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方景澄胸口闷得够呛,伸手去解领口纽扣的时候,摸到了一条深蓝色的缎带——
原来他离职走得匆忙,竟然忘记把工牌摘下来了。
他将牌子搭在膝上,伸手摩挲着光滑的相片,感觉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仿佛还在昨日,而他在方熙玉专门请来的摄影师前春风得意,畅享书写未来人生。
然而现在看来,那时候他希望向妈妈证明自己,让奶奶骄傲之类的愿望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的幻想。毕竟他童年唯一能取暖的存在也是逼疯母亲的凶手,这点从未改变,他方才窥见的雷霆手段,不过是母亲婚姻日常。
他或许早就清楚真相,只是为了能在家里有个一席之地,所以才反复重复着“我不是爸爸,等我长大了就能改变这一切”捂住耳朵,不去承认这点。
爸爸不在家、就去找妈妈,妈妈忽视自己就只能跑向奶奶,孤独的夜晚总要有一扇门留给年幼的他。
但如果一定要用伤害珍惜的人换取所谓的容身之处呢?
方景澄按压照片的拇指骤然用力,将那灿烂无忧的笑容揉成一团,连带着工牌一同扔入背后锦簇的繁花从中。
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
第95章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但要是抛开对家庭和睦的执着,方景澄看人的本事还是相当够用。
如果一个人能在孩子的面前大放其词,戏谑他亲娘的挚友是个对所有女人都虎视眈眈的同性恋, 那她对跟他有关的其他人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被方熙玉视为罪魁祸首的夏茯,绝对会承受不小的报复。
没让她过上阔太太的日子就算了, 辛苦实习了几个月, 连出个国还要被人使绊子……
想起这事,方景澄就想给自己一耳光。
好在他全身的家当绝不单单只有一张银行卡, 努力努力还是有弥补的机会。
既然祸是他方景澄闯下的,他当然得放灵光点想想解决办法!眼下方熙玉还在等他服软, 他赶紧整合手上的资源, 叫上熟识的哥们收拾家当, 就能两人的出国计划铺出一条后路。
他说做就做。
从玩票加盟的门店到心血来潮收藏的艺术品,又或是海外银行的虚拟货币……没有什么不能变现的,没什么不能转移的,游说、吹捧又折价, 他像是技艺高湛的杂耍人, 使出十八翻武艺,看曾经给他带来短暂趣味的事物在指尖翻腾变幻,最终化为账户里的一串数字。金融贵公子转行经济诈骗犯,他在灰色领域强到可怕,一套过程令夏茯叹为观止。
等到手里排得上号的资产不断减少, 剩下的只有些难以处理的小物件,它们要不价值低廉不值得变卖,要不就是太过于私人, 他压根没法面对,像是装满童年回忆的记事本, 又或是杂物压在最下面的老相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