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和孟涵山不欢而散后,方景澄就抽出自己的照片单独保存,把老相册一股脑扔进了床下带锁的箱子里。他还是不够心硬,哪怕看着妈妈就来气,也没法把那些东西扔进垃圾桶,所以只能找个落灰的角落冷处理。
再怎么不想理会,现在也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父母失败的婚姻从来不是他作为孩子应该,或者能够背负的,他总要认清现实,慎重告别。
方景澄看着满是回忆的旧物,心里半是委屈半是心酸,“我不想要家业,也不想跟哥哥争什么。我知道了,你在家里过的很辛苦,你一点都不快乐,我要走了,希望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希望你也能自由”想说的话百转千回,越想越难过。
但真站在孟涵山的角度去看,他所谓的关心又显得空洞乏力、毫无用处。于是等到电话在最后一秒接通,女人一语不发等待他直言来意时,告别也成了不过短短几句的简单交代:
“我不打算继续在家里住了,我想这学期末就出去交换,现在在家收拾东西,有些我打算找个仓库放起来,但有些不好处理的,我打算先问问你的意见……它们就放在客厅的餐桌上,你不要也可以……妈。”
方景澄用干涩的声音说出了最后一声孩子的呼喊,接着就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嗯,我知道了,我下班后会去看的。”
那之后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对话在彼此呼吸声中结束。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告别往往没有什么重大的仪式,它其实就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平静地发生了,如尘埃落定。
方景澄轻轻带上了卧室的门。
……
孟涵山对于小儿子的离去并没有什么实感。方嘉诚常年在外鬼混,那栋老房子其实只有她和两个孩子在住,总是活在叛逆期里闹腾不停的人不在,她反而清净一些。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参会、签署文件,直到暮色将至,才不慌不忙地回到别墅。
早该扔进焚烧炉的相册在那里静静等着她,像一只阴魂不散的亡魂,一个血腥残酷的陷阱。孟涵山把它扔了足有十年之久,久到她本人都忘记了上面记载何物,是失败的爱情,不再的青春?或是满是裂痕的家庭?
她要是旧情难忘,留着它也就算了。方景澄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把这些东西收在房里到底有什么意义?又会胡思乱想些什么?
孟涵山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去相册里寻找答案。
尽管她已经不再年轻,到了不会被往事轻易动摇的年纪,要翻阅这东西还是得做心理建设。孟涵山抚摸老相片上的裂痕,像久经沙场的战士擦拭自己的伤疤。
不过并非所有伤痕都来自痛楚与悔恨,它可能很复杂,像是生产后腹部细密的针脚,夹杂着细微的喜悦。
像疗养院的花园中紫藤花絮如瀑,和煦的阳光从枝叶间隙落下,落在她的脸上,她怀抱着酣睡的婴孩懒洋洋晒着太阳。
原来也是有这种时候的,只在药物起效,她才会因为激素感到一丝久违的平静。
只有孩子告别,怨恨蓦然少了个发泄口,她才会想到他也是算由自己孕育而出的作品——她其实不是真的恨他,她只是讨厌他身上背负的含义罢了。
可现在看看,刚出生的方景澄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
他谁也不像,谁也不是,他丑得可怜,圆圆的脸蛋上有一个饱满的额头,傻笑时和海洋公园里做鬼脸的白鲸没个两样……看起来真叫人难受。
突然涌上心头的情绪叫人不适,孟涵山不想知道答案。她试图把问题想的简单些,比如这些不过是方景澄的苦肉计,因为方熙玉不管他了,所以他得讨好自己换取留学资金,冲破留学路上的各种妨碍。
不过是些钱而已,打几声招呼罢了,给他便是,只要他能带着那个小姑娘远走高飞,不再给斯宇继续添堵,她怎么样都无所谓。
孟涵山拿起电话,打算找好友兼任儿子导师的周鸿霞疏通关系。
她对他鲜有关心,直到这通电话才弄清了儿子最近的研学计划,因为熟悉的国家露出错愕的表情:
“是么?他是要去Y国进修啊。”专业甚至不是金融,而是什么新闻传播学。她一直以为那只是方景澄叛逆期的时髦小玩具,没想到他真的喜欢这东西,能很干脆地整理出申请专业的作品集。
好闺蜜同仇敌忾,周鸿霞对方熙玉一直印象不佳。提到老太太耍阴招她就止不住冷笑,科研人努力爬到这个地位,就是为了能向惹她不痛快的人泼上一壶开水,中和中和她的鬼气。
孟涵山跟她讨论了一会儿方案,说:“麻烦你关照他了。别担心,我当然也会出手,我早就不是任人宰割的小姑娘了。”
在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后,又支支吾吾起来:
“我么?我都工作这么多年了,哪儿还用得着去Y国发展?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再等等吧,再说着,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嗯、嗯……”
她有一句没一句颔首应着,看殷红的夕阳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像是白日的余烬在黑夜中熄灭。
Y国的名字不再能在她心里激起水花,原来过往的愿望早就烧尽了,她现在只是紧抓着一点恨意艰难闪烁,期待目睹仇人气急败坏的嘴脸。
等到夜色完全变暗,方熙玉果真气急败坏地敲开了老宅大门。
“涵山!瞧瞧你都干了什么好事?放着公司的事务不管,偏要躲在家里多管闲事、搅和起景澄的未来规划了?!”
如今儿媳给她找麻烦已经具体到了家里不开灯的地步,老太太一阵骂骂咧咧,摸黑找到了开关,开辟道路期间还踩到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杂物。
等房间敞亮了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一圈都是相片纸叠成的纸飞机,离方熙玉最近的那架机翼上还印着儿子的笑脸,上头好大一个她的黑脚印,造孽啊!
肇事人悠然自得地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眼皮子也不抬:
“什么叫多管闲事的?别忘了,我也是景澄的妈妈,当然有资格处理他的学业安排。既然他想跟老师出去深造,我推他一把有什么不好的?”
老太太气得气从鼻子里出:
“你还记得你是他的妈妈?这么多年都是我带的澄澄,你是为他学业好,还是就想把他挤出方家你自己清楚?”
澄澄。
真是好名字,爷俩都有这个字。
方熙玉越是恼火,孟涵山笑得越开心:
“歇歇气,婆婆,我一个做媳妇的,怎么可能把谁挤出集团?倒是你,是因为景澄出国生气,还是因为他不听话了生气?放心吧,姓方的都是你的乖孩子,最后不都是乖乖呆在家里。”
咬人的狗不叫,她既然直接跟董事长翻脸,那说明她已经咬下了一口肉。频繁出差,对夏茯严防死守的事情有了成效:
“比起澄澄,不如关心关心你的嘉诚。想想遇到亲爱的董小姐后,手里还剩下多少股份。”
孟涵山再次抿了一口红酒,随手抄过一张照片,三下五除二叠成纸飞机,朝方熙玉丢了过去。
“你!”
方熙玉指着儿媳的鼻子,下意识挥手要把袭来的异物打掉,但近了却发现上头图案又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只好不情不愿地挽着手臂地去捞。
可惜她毕竟年纪大了,身手远不如从前。
一阵手忙脚乱后,纸飞机“啪”地摔在地上,像颗熟透的烂水果。
……
孟涵山的回忆正式变成了一地纸飞机,就像热恋时希望爱人带着她远走高飞的愿望一去不返。
她赌过一次,那之后再也不抱有期望。她需要坚不可摧、一往无前,把仅剩的一切留给这个家里唯一无辜的受害者!
海外业务蓝图已成功落地,算上她手头的股份,以及方嘉诚那个蠢货被骗走的部分,方斯宇在公司的话语权可谓空前绝后——集团是你的,弟弟不会抢走你的东西,等到医学进步,你痊愈后就能得到整个方家!就算后面有什么问题,妈也会为了你把它们全挡下来的!
孟涵山语气激动,情绪饱满,喜悦到发狂。
她把一颗心挖出来递到大儿子手上,如果不够,她还有一身血液能抽给他。
快!把他们拿走吧!
但方斯宇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他端详母亲的脸,想:啊,她喝了很多酒,看起来没有睡觉,她累了,她瘦了……即便面带笑容,仍旧痛苦非常。
比起礼物,更像是把刀递到他手上,请他结束自己的苦难。
这让方斯宇感到万分迷茫,他再三确认:“一定要这样么?”
你已经彻底放弃他们了么?这样你的痛苦就能结束了么?
作为哥哥,他虽然说不上喜欢景澄,但也没到恨他的地步,为什么他就能和喜欢的人离开呢?叫人羡慕、嫉妒、还有些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母亲,她也不恨弟弟。
他其实能从她把弟弟塞给周鸿霞的举动里,看出她幽微的在乎,说到底,她只是没法面对小儿子罢了。
她太痛苦了,以至于有还有很多没法面对的东西。比如自身的幸福、理想,又或者他的真实想法。
在孟涵山沉默期间,方斯宇给出了另一条路:
“我不在乎这些钱,我只希望你能开心,能自由。景澄已经走了,我们也可以像他一样,离开这个家,去真正想去的地方。不要留在这里了,好不好?”
孟涵山说:“不好”,她不要什么快乐也不要什么自由。
毕竟真要那些的话,不结婚就好了,不生孩子就好了,不负责就行了。可那样就没有方斯宇这个人,也没有给他治病的钱了。
他一无所有来到她怀里,总要得到什么吧?
“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的,我得给你最好的。你到底也是方嘉诚的血肉,这是你应得的!真的离婚的话,分走的钱要怎么办!你的病要怎么办?!”
问题走进了死胡同,方斯宇听得喘不上气来。
他一难受就会去看办公桌上的小盆栽,那是涵山买给他的“守护天使”,看着据说能替主人吸走不幸的芦荟总能获得些心理安慰。
不幸的是他的身体实在太差了,就连耐活的芦荟也会濒临死亡。物似主人形,他原来觉得芦荟就是被天生心脏病折磨,随时会死去的自己。
可今天听来,它何尝不是为孩子扛下一切的母亲呢?
方斯宇望着那颗即将枯萎的植物,心里反倒有了主意:
就因为他的存在,她才被困在钢铁森林的一角,久久不能脱身。
他就是寄居在她体内的一颗毒胎,夺取了她的养分与幸福,而她的痛苦也同脐带缓缓缠绕他的脖颈。为了彼此苦苦支撑,却不得善终。
不能再这样了。
方斯宇决定在三十岁这年意气用事一把,听听这颗残破心脏的想法。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说:“好的,妈妈”,而是说:“我知道了,我想先处理一些邮件再回家”。
孟涵山 离开后,苍白的青年抱着瘦小的芦荟,开启了短暂的旅游。
公司的楼顶不行,他手下的无辜员工受不起这种惊吓。
公园的湖泊也不行,那是个散心的好地方,不应该被人污染。
方斯宇循规蹈矩了快三十年,生活范围只有指甲盖大小,以至于想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所以在把芦荟埋入公园的土壤后,最后还是回了家。
他用脏兮兮的手指拧开白色的药瓶,将药片全部吞进嘴里,躺在床上,闭上双眼。
S市的夏天即将过去,午夜的风已经不再让人觉得凉爽,反倒叫人觉得凄冷。坐在阳台的烂醉的孟涵山感到一丝寒意,她在听到大儿子回家时,清醒了一阵,现在又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彻底没了喝酒的兴致。
马上就是秋天了啊。
她趿拉着拖鞋走进室内,第一反应不是找件外套披上,而是要给熟睡的长子多加一条毯子。当妈的总是有这种本事,对孩子是“饿了?渴了?还是心脏又难受了?”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应。
青年睡在儿时的房间,可能确实是冷了,他身体蜷缩的样子像是个羸弱的婴儿,孟涵山爱怜地估摸他的苍白面庞——
入手却是一片冰凉。
“斯宇?斯宇?!”
女人的恸哭打碎了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