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抬起一边眼皮,眼珠转了一圈,又斜出去,不肯睁眼看她。至少人是清醒的。杜秋道:“爸,明天开董事会。我接班的事,是我去宣布呢还是我们一起去宣布?”
“你这是在逼宫。”
“是又怎么样?”
“我不同意。你又有什么后招呢。”
杜秋笑道:“爸,那你就别怪我把事情做得太难看了。你再不让步的话,明天由邱松涛带头。公司的 3 位总监,16 位区域经理会发联名信,举报夏文卿滥用职权,中饱私囊,收受供应商大额贿赂。而你出于私情,隐瞒不报,损害公司利益。夏文卿现在可没法回应我。而且这件事会立刻闹大,只要不让步,我就不会压着这条消息。媒体一跟进,很难说会弄成什么样。”
“……你这是让外人看我们的笑话。”他激动起来,口水顺着一边嘴角淌下来,杜秋轻轻帮他擦了。
“爸,你已经让外人看过我够多的笑话了。”
“这是我的公司,你怎么忍心?”
“我还是你女儿呢?那你怎么就能忍心这么对我?”她起身,看了眼墙上的钟,“爸,董事会是十点。你还有时间考虑。实话告诉你,我对公司没什么大兴趣,可我更不喜欢我的东西落在别人手上。你要是真的和我闹得太难看,我才不管福顺变成什么样子,大不了破产拆分卖了。我拿着钱走人就是。”
“你敢?”
杜秋只是笑而不语,带上病房的门便走了。
越是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她越是平静,好像已经幻想过许多次,最好和最坏的场景都考虑过了,只不过是个收尾罢了,已经没什么实感。她喝了点咖啡,又回家去洗了个澡,认认真真对着镜子梳头化妆。
正巧赶上汤君去上课。她站在她身后,怯生生道:“夏叔叔被抓走了吗?”
“对。”
“他是坏人吗?”
“是。”
“可是他对我挺好的。”
“以后你会明白的。”杜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想把她往怀里搂。汤君却一猫腰,很轻巧躲开了。昨天的一切历历在目,她到底有些怕她。
叶春彦站在后面,熬了一整夜,眼睛下面是郁结的青黑,一路青到眼睛里,淡漠又苍凉的鄙夷。他看着像鬼,似是枯萎爱情结出的亡魂,就那么麻木地看着她。
她也不怕,依旧上前吻他的面颊,道:“等我回来。”
到八点,杜守拙同意和她谈,但又提出各种要求,又要叫律师,又要叫信得过的人。杜秋冷眼看着他闹,只同意叫律师,又说夏文卿的事之后可以再商量。最后谈妥,约法三章,杜秋接班后不能清算公司元老,不能大变公司章程,对夏文卿的案子也不能故意使绊子。
有律师为证,杜秋都同意了,杜守拙也让步,愿意去公司。董事长中风本就是大事,迫于董事会压力,这种时候也确实该选继任者。但医生说他有完全康复的希望,他便也不气馁,自信优势还在自己这头。董事会大半还是他的人,要是杜秋不能服众,可以先在执行董事里推一人做过渡。
他们从地下停车场搭电梯,上顶楼,会议室在走廊尽头。杜秋推着轮椅穿过走廊,瓷砖明亮如镜,照出她面上淡淡的笑意。迎面走来一人,点头向他们问好,“杜总早。”
杜守拙以为是对他打招呼,面有喜色,正要艰难点头,却见那人是抬头向上看,杜秋回道:“你也早。”
之后又碰上几人,继而连三问候,都是对杜秋,全然对杜守拙视而不见。唯有一人道:“杜总早,你爸爸怎么样了?”
“你早,他没事的。谢谢你关心。”
杜守拙不信邪,只当是她故意演戏给自己看,愤然道:“你怎么买通他们的?”
杜秋笑道:“你想多了,很多人我都不认识。怎么了?你是觉得他们变脸变得太快?别大惊小怪的。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帮人打工而已,老板换了谁都一样。我看着还比你好相处些。”
她推开会议室大门,围着桌子坐了一圈人,静候着他们到来。主位正空缺着,杜秋把杜守拙的轮椅推到一边,大大方方落座,道:“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现在开会吧。”
公司的副董事长是轮值的,按理该由他主持会议。可这次他每说一句话,都频频向杜秋回首确认。这么一来,气势已经往一面倒,杜守拙暗骂这不成器的东西。
他四下一环顾,原来是包括东山资本在内的几个大股东也到场。他们既然支持杜秋,那董事会也只能顺风倒。从他进会议室的门开始,竟没有一人问候过他。他猝然一心惊,原来是真的大势已去了。
十六名董事投票,一人弃权,过半数同意,决议通过。杜秋正式成为福顺的新董事长。结果一宣布,任总带头鼓掌,杜秋也微笑颔首,并不多言,只说了些同舟共济,继往开来的客套话。
董事会一结束,杜秋立刻就找人换办公室。当着杜守拙的面把一个订书机放在桌上,道:“这是甄利甜清算的时候,我带回来的。一直留在身边,就是为了提醒我自己。”
“提醒什么?”
杜秋笑道:“提醒我,别太相信你。”
杜守拙气得一阵咳嗽,她怕出大事,急忙找人送他回医院。看着轮椅被推走,她忽然想起初中转学后的第一天,父亲正好有空,亲自送她上学。他摸了摸她的头,让她用功读书。到了校门口,她目送着车开走,直到离开视线,她也依旧在挥手。
当时雀跃的心情她还记忆犹新。想多看看爸爸,想做让他高兴的事,哪怕只有一刻。
少了歇斯底里的观众,她胜利的快乐也黯淡了些。一个人待这么大的办公室空荡了些。她踱步到窗边,向下望去,多少有些惋惜。从董事长办公室看出去的风景,并没有什么特别。
胜利的成果已经到手了,剩下的就是代价。她第一次害怕回家,更怕见到叶春彦的眼神。病急乱投医,索性买了一辆保时捷当礼物向他赔罪。
车还不能马上提,可店里送了一瓶酒给她。她兴冲冲地回去,却看到叶春彦在翻箱倒柜,理出来的行李箱已经摆在门边。
她一愣,微笑转作冷笑,道:“春彦,你在找什么?在找我离婚协议书吗?别找了,全丢了。”
叶春彦转身看她,道:“你觉得这有用吗?”
“你给我个机会,听我解释一下。”
“那请吧,编吧,编个故事给我听,兴许还来得及。”
“我从来没有想过骗你。夏文卿出事是他自作自受,他挪用公款被举报,这不是我逼他做的。现在爸生病了,我不接班,公司就要完了。”
“哇,太好了,原来你这么善良啊。那我能问一个小问题吗?要是夏文卿没有挪用公款,你难道准备跟我走吗?还是说你留有后招?”
一语切中要害,杜秋默不作声,这次为了引夏文卿入局。她还另有后备计划,要是夏文卿不上钩,就只能自下而上逼宫。她手里还有一份杜守拙的四大罪状,和股东也通过气,联名信一发,到时候问责起来,内部调查也是先查夏文卿。
“编不下去了?那就听我说吧。我都跪下求你,还是无济于事,我已经知道自己下贱了,你不必再屈尊降贵提醒我了。到此为止吧。”
“是我错,可你忘了这些事吧。现在公司是我的了,这个家里也是我说了算, 没有人会阻碍我们了。让那些难过的事都过去吧,我们会幸福的。”
“你让亲弟弟坐牢,现在让我假装没事发生。杜秋,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杜秋终于也恼起来,掐着下巴迫使他低头看向自己,“那我也是被逼的。你不是也在用感情逼我?你以为自己就这么高尚吗?你只是天真罢了。一走了之有什么用。你以为你的命运是自己决定的吗?强者定义弱者,赢家定义输家。”
“你当然可以和我离婚,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贪图富贵和我结婚,又不思进取被我甩掉。很快就会有传言出来,说你家暴又出轨,不需要有实证,外人也会相信。等我拿到了抚养权,过上几年,你女儿也会相信。为什么?因为话语权在手上。这就是你选的路,你总想当个圣人,想问心无愧。而我只想让你快乐,让你永远幸福。”
“春彦,你明不明白?生活已经不一样了。只要你能忘记一些事,你会成为最快乐的人。画廊,游艇,跑车,古董,只要你喜欢的,我都可以买下来。”
“别在我面前发疯。”他冷冷打开她的手,“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
“就算我是为了自己又怎么样?我就喜欢现在这样。凭什么我天生就要低人一头,凭什么我要战战兢兢。 我就是喜欢别人看着我的眼色行事,就是要他们对我卑躬屈膝,揣摩我的心思过活。权力要真是坏东西,你们男人又有哪个舍得放手呢?”
“你说完呢?那我走了。”
“你敢!”
“我都敢爱你了,还有什么不敢的?”他把蓝宝石戒指脱下来,递给她,她不愿意接。 “我们的婚姻就像这枚戒指,看着风光,其实就是累赘。”
他摇摇头,不再多余言语,拖着行李箱就往外门口走。杜秋拦不下他,情急之下,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他被打懵了,带点怜悯眼神望她,继而苦笑,道:“这就是你挽留我的手段?挺有创意的。”
他把戒指往前一掷,正中那套鎏金水晶杯,多少浓情蜜意随酒杯碎裂,一地狼藉。杜秋厉声道:“你当真要为了这种事和我翻脸吗?求你了 ,别在这样的时候离开我。我现在什么都有了。我们已经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了。”
她咬紧牙关,与他对视着落泪。
他侧过脸不去看,径直往外走,“没人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吧。除了祝福,我没什么好说的。放手吧,趁现在我们还能保留一些美好的回忆。”
门关上,杜秋从碎片中捡起戒指,攥紧在手里,宝石太大,又冷又硬硌到发痛。她点去眼角泪水,站起身,倒也笑了。只要公司在手里,她总会有办法的。
第87章 光是看着你,我就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叶春彦把汤君一并接走了,杜秋接到了学校的电话,也没阻拦。第二天她依旧精神抖擞着去公司开会。
接班难,难的是接班后的路不好走。十年一日,艰难险阻,她是费尽心思才上的台,可不把烂摊子收拾好,一扭身又要被赶下去了。
福顺上半年的销售数据已经出来,远低于预期。也不单是供应商的问题引出的颓势,是方便面市场本就不景气。福顺还算大公司,受到的波及不大,但也不是长久之计。
开源节流,要紧的还是节流。该辞的人要辞,该砍的项目要砍。杜秋自然把这放在会上重点提。
但凡家大业大些的公司,说起失败项目,个个都是小白菜,地里黄,孩子三岁没了娘。很有一番苦情史能说。
福顺自然也有失败投资,最让投资人窝火的一项就是非油炸方便面。纯属杜守拙脑子一热,想当然。既然嫌方便面不健康,那就鼓捣出一个健康的非油炸。怎料消费者根本不吃这一套,非油炸的价格比均价高了三分之一,有这钱还不如叫外卖。
市场收益不好,可非油炸方便面的生产线已经引进了,还比普通生产线多花了一倍钱。近四亿的投资打了个水花,还不能贸然叫停。杜秋知道这是父亲下台的一项主要罪状。
她下的第一个重要决定就是关闭非油炸的产品线。做决定只要一点头,可操作起来麻烦就多了。一个是厂房和设备怎么处理,一个员工怎么处置。地方重点企业确实有破产保护,可是裁员超过两千就要有申报说明。也是一桩麻烦事。
散会前,杜秋道:“最后我想花几分钟,简单和大家聊聊。我家里最近出了一些事,大家也知道,之前也闹得乱哄哄的,搞的公司上下都不好过。小到组建一个家,大到管理一个公司,都贵在不折腾,三个字上。”
“我们公司现在有有九万六千人,这么大的规模,可要是自己人乱起来,借着上面的名义,立山头搞人,那说散就要散的。过去的事我既往不咎,过去了也就过去。旧账翻起来谁没走错路的时候,人都要往前看。”
她说完点点头,由市场部的人领头,一时间掌声雷动。
开完大会开小会。财务与人事,姑且算是一个公司的命脉。夏文卿一出事,赵经理怕受牵连,一早就递交了辞职。杜秋自然批了,至于会不会波及到他,案子上法院一审,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穆总监一个鹞子翻身,就重新统帅了财务部,威望较之前更高。
至于人事那边的老周是个聪明人,不站队就是两头站队,谁也不得罪。可夏文卿被带走的消息一传出,他就立刻上门给杜秋送礼,她刻意避而不见晾着他半个小时,他也照旧等在外面,很是诚心诚意。
杜秋把他叫进办公室密谈。杜守拙让步的一个条件是不能动他在公司的那些老兄弟,旧亲信。杜秋明面上答应,暗地里已经有了对策。她不主动辞退他们,但是他们被架空了要辞职总是拦不住的。
她列了张名单给老周,道:“你去修改一下规章制度,优化一下审批流程。以后大的项目就绕开这些人。很多项目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点头,白白浪费时间和人力。你懂我的意思吧?”
“明白,明白。”
杜秋的午饭是在外面吃的,特意订了一桌酒席请老邱。名义上是答谢他帮忙。可论功行赏和卸磨杀驴是一回事。她觉得老邱是聪明人,自然也懂这道理,便请他坐下,笑道:“老邱啊,你近来身体可好吗?”
今时不同往日,一年前他还只当杜秋是个丫头片子,不把她的话当真。可如今目睹了她的诸般手段,自然是小心翼翼,把这寻常的问候话在心里顺了一遍。他明白杜秋是让嫌他老不中用,劝他早点把位子腾出来。
他也顺势道: “也就这样了,最近一直头疼的厉害,血压高了。这里那里都不舒服。”
“你也是辛苦了。公司里,家里都离不开你。听说你儿子最近要毕业了,怎么样?工作有着落吗?”
这便是在和他谈条件了。现在外面都知道他是有功之臣,如果杜秋亲自赶他走,难免让人看了寒心,只有他自请离开,才是给彼此留了面子。杜秋也是在和他谈判,条件自然也情愿开的慷慨。
他立刻诉苦道:“唉,这小子高不成低不就的,总想要个是少钱多又没压力的事,可哪里这么容易找。又不是我家的公司。”
“其实他有兴趣来福顺的话,我倒是能给他安排个岗位,早上十点上班,下午四五点走,就怕他觉得闷。”
“那自然再好不过。”他顿一顿道:“对了,其实我家里的那个工程公司近来也不太好。唉,我们家里人就是没这个做生意的命啊。”
“没事,近来有个几百万的小项目,我帮你留意着。”
”其实……”邱松涛还要再开口,杜秋便拿眼神扫了扫他,虽然含笑,但已然带着些不耐烦,再谈条件可就是贪得无厌了。
他立刻会意,改口道:“其实我已经有了退休的想法了,你也不用再挽留我了。要我说啊,不但我应该走,公司里那些老家伙都要滚蛋。虽然是我们帮着你爸建立的公司,可倚老卖老也没意思,到底还是年轻人的天下。”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能帮着劝劝他们吗?”
“这你放心了,我尽量和他们谈,有几个耳根子软,估计早就想着退休钓鱼了。我一说,他们准听。”
杜秋自是谢过,话说到这里,意思便也尽了。临走前,邱松涛道:“杜总,有句话我不知道说的合适不合适,你也就随便听听。到底是一家人,别赶尽杀绝,你爸爸到底是老人了,会心寒的。”
“你放心,这点分寸我明白,只是略微给他个教训。”这话是笑着说的,可等邱松涛一走,转脸她的笑意就冷了。接下来就找来律师,咨询夏文卿的案子能判几年。
律师道:“职务侵占罪,挪用本单位资金数额巨大的,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数额特别巨大的,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你表弟这个情况,如果能把钱补上,可以把刑期缩短到三到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