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尚喉结滚动,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驶来的车,只是说:“我的车来了,你要跟我走吗?”
“要!”
她甜丝丝地说,之后不等他反应,就踮起脚尖,雀跃地避开那些因为下雨积起的浅浅水洼,兀自拉开车门上去。仿佛她中途根本就没消失过似的,仿佛他们如同一对早上才分开的恋人,晚上就迫不及待地相依。
仿佛她才是思念别人的那一个。
戴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上车。关车门的时候,他看到一个男人从餐厅走出来,怔怔地打量着车里的钱闪闪,不久后,才把目光转到戴尚脸上。
四目相对,车子缓缓开出。
戴尚不明白钱闪闪怎么会跟一个这么平庸的男人在一起的,可是他记得他夹杂着嘲讽和嫉妒的眼神——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男人也是会心碎的。
钱闪闪却不知道,抑或是知道了,也不在乎。她只是得意洋洋地问戴尚:“想我了吗?”
戴尚不知道的是,她的海友就是那一天跟钱闪闪提出结婚的想法的。
不是求婚,也不是商讨,只是单方面提出,原话说的是:“我准备退休了,去新西兰,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哈?”钱闪闪大吃一惊,说:“经济这么不景气了吗?连你都要退休了?”
他可是个满脑子只有赚钱的人。
2022的1月,整个财经版都一片绝望,钱闪闪略有耳闻,却没想到连他都被折磨成了这样。
他说:“我只是累了,觉得再这样下去离猝死不远了,只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躺着,养两只狗,摆弄摆弄花草,娶个老婆,再生个孩子。”
钱闪闪都被逗笑了,道:“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给你生孩子的?”
他退了一步,说:“不生孩子也行。”
钱闪闪顿时又大笑起来。
他却没有笑,只是低头摆弄着餐巾,呷了口威士忌,说:“我忽然觉得我的人生没有任何意义,这个社会许诺男人只要有了钱,就可以拥有一切,结果到头来除了钱,我什么也没有。我已经四十岁了,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晚上回到家后打开灯,看着空无一人的房子,觉得家里除了我和我的孤独之外什么也不剩下,有时候我宁可去酒店住,都不想回家,因为酒店好歹还有点脚步声和人的气息,我家里没有。”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可是语气里却夹杂着茫然和愤怒。
钱闪闪看着他,这才收起了笑容,道:“看来四十而不惑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他则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就在那一刻,钱闪闪发现他真的老了。曾经那张让女人着迷的脸上现在写满了灰心沮丧,当一个人决定要放弃的时候,还真是老得飞快。
钱闪闪缓缓开口道:“社会可从来没许诺过有钱就能拥有一切,连小学生都知道想要获得充实的人生,首先得有个充实的心灵,你没有,当然空虚啦!”
她觉得他有点可怜,但并不同情他。她说:“幸福这玩意儿跟定存一样,你总得在年轻时先付出了,之后才考虑收获,而不是前半生游戏人间,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老了,就去找个女人问你要不要跟我去新西兰。”
他赫然抬头,钱闪闪则笑了笑——十年后,终于轮到她给他讲道理了。
“那你呢?”他问:“你不空虚吗?”
“空虚啊,可是我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我可以跟我的空虚和谐相处。”钱闪闪微笑着说:“当人渣就要有当人渣的觉悟,你这种人孤独至死或者空虚至死是理所当然的——你没跟你的心理医生聊过吗?”
“好久没见了。”他低头切着小羊排,道:“没空。上一次见到时她说我老了,对死亡有了恐惧,所以才想生个孩子延续生命——我真是自虐才去做心理咨询。我还指望她能让我心里充满love和peace呢,结果现在搞得我更混乱了。”
钱闪闪又笑,道:“你看,你还是习惯性地觉得你出了钱,心理医生就应该解决你的人生问题。”
“那不然呢?”
钱闪闪就没再说话了,这人已经无药可救了。
过去十年的功利主义就造就了这么一批玩意儿,如同在高速公路奔驰的轿车,突然停下来了,就开始茫然无措了。
她端起酒杯说:“我对新西兰和狗都一点兴趣都没有——纽约巴黎还可以考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只喜欢玩,如果我真的跟你去了新西兰,会变成一个每天在家酗酒的寂寞少妇,到时候会饥不择食地勾引水管工,直到成为远近闻名的妖艳荡妇,而你沉默地坐在你的地下室里摆弄你的木匠工具,晚上去酒吧盯着年轻的女招待回忆你还有性欲和生命力的时候——这故事耳熟吗?”
她说:“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幼稚到觉得婚姻和狗就能解决你的孤独问题的。”
他沉默了一阵,问:“那我们去纽约?”
钱闪闪这回是真的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
恰恰是因为这笑声,让戴尚抬起了头。而钱闪闪也看到了他。
他依然戴着那顶棒球帽,只淡淡地看了她一会儿,就又低下了头,听旁边的人说话,嘴角却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女人喜欢年轻男人,跟男人喜欢年轻女人是不一样的。男人喜欢年轻女人是为了获得对方的崇拜,女人喜欢年轻男人则是为了对抗无聊,毕竟这社会,也只剩下年轻人还有点反抗精神了。
钱闪闪遥遥地打量着戴尚,后面海友在说什么,她就完全没听进去了,反正无非是寂寞空虚冷的那一套。
看到戴尚买单走人,她就跟着拎起包包站起来,说:“我不跟你聊了,回头见!”
——她并不知道那是她跟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如果知道的话,她兴许会温柔一点。
一周之后,他就真的去世了,如他自己预言的那样:猝死在家,无人发现。公司打了很久的电话都找不到人,这才开始担心,去他家里看了看,人凉得透透的。
而这些年里,在他需要有个太太或者稳定的女朋友的工作场合,钱闪闪都是那个“未婚妻”和“准太太”,他们自然而然地打电话通知了她,她一脸错愕,去他家里听着他的同事们商量应该怎么通知他父母,要不要赔偿之类。她听不懂,也不想听,兀自跑到他卧室,打开了他衣柜里的保险箱——
他从来没防过她,告诉了钱闪闪保险箱的密码,跟她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保险箱里有遗嘱,你记得拿出来。
结果他的保险箱里除了各式各样的文件之外,就只剩下一个蓝色的小盒子,Tiffany&co,连同证书和购买合同都在,G色,净度是VS2,价格是58万港币,内环刻着钱闪闪的名字缩写:SS。
但那戒指是2017年买下来了——2017年,钱闪闪曾考虑过结婚,原因不记得了,反正就是那种顺口提了一句,过几天自己都忘了的那种。
结果他却信了吗?
她蹲在他的保险箱前看了一会儿,把遗嘱给了他的同事,然后就带着戒指离开了。
——却忘了带走证书和收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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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个假,最近几天想重新修改一下全文,理理顺。连续日更一个月太恐怖了,总感觉越写越离题万里,虽然写得很high,但小说却越写越散了,等我重新里理理顺……
第51章 成年人的友谊可没那么好维护的
几个月后,钱闪闪给全国网民贡献了最大的娱乐谈资,“捞女”加“荡妇”加“拜金”加“老赖之女”的王者级元素组合一解清朗之后人民群众连条像样的娱乐新闻都没有的渴,就更别提网络上积攒多年的厌女和仇富情绪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商女和妲己,最后她们变成战场,变成残骸,变成碎片,布满历史的尘埃。
但是钱闪闪说:“罢了,疫情期间,就当是为国民的精神状况做贡献了。”
她从来都是把自己当作人间的过客的,对参与其中一点兴趣都没有。什么婚姻社会意义之类的,她都毫不关心。
她只关心那些理她很近的事。
就如同她的海友去世,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家里那两个女人。被戴尚问起为什么不回去,她说:“大过年的,晦气。顾西穗的父母来了,我连酗个酒都不方便。再说了,回去之后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跟她们一起过春节呢?还是默默哀悼呢?好像怎么都不合适。”
“顾西穗的父母?”戴尚皱了皱眉:“他们住你家?”
“哪住得下啊?住酒店。”钱闪闪懒洋洋地说:“不过她爸妈喜欢我,每次来广州都又是请我吃饭又是嘱咐我好好照顾顾西穗的,那种被宠大的小白富美,真是干什么都被父母惦记着。”
戴尚心知肚明地笑了笑,没说话。
童年不幸福的人总是能自动识别另一个童年不幸福的人,好比说此时此刻,大年三十,既不回家也没想过要联系家里的人,总是有原因的。
戴尚根本没问,拆了手机后去洗手间拿吹风机吹了吹,就陪着钱闪闪在沙发上坐下,也倒了一杯酒,把脚搭在了茶几上。钱闪闪歪着身子一倒,脑袋枕在他腿上,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突然好奇地问:“你伤心吗?”
她想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
戴尚低头打量她,根本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说:“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我不知道我伤不伤心,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搞笑,想想看,一个垃圾孤独地死在家里,多么皆大欢喜。但另一方面,就算他是个垃圾,这么年轻就死了,也还是很唏嘘的。”
其实她前几天还在想,说不定下次联系他的时候他已经去新西兰了。他是个效率主义者,钱闪闪拒绝后,他说不定去找别的女人了,他那么多旧情人,一个个去问,总会有一个会同意的。这年头想找个地方养老的人那么多,他对女人又是出了名的大方。因为他很清楚,像他这种男人,要是不大方一点,迟早会被人砍死的。
想着想着,她又伸出手打量起那个戒指来,两克拉的钻戒,外头还镶了一群碎钻,随便一动就神经病一样地闪来闪去,戴在手上跟假的似的,离谱。
她笑了半天,忽然又想起他们初遇的那一天,尖沙咀总是那么吵,海港城永远人来人往,她也不知道她当时究竟是个怎样的形象,能让他一眼就看到了她。
是爱过的吧?他或者她。
钱闪闪想不大明白,心里却一阵绞痛。
戴尚的手机亮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说:“顾西穗她们说明天要去看女足的比赛,在傀。”
“好。”她说。
戴尚在听到那个沙哑的后却呆了呆,低头看着她的侧脸。她睁大眼睛看着电视,瞳孔里反射着冰冷又荒芜的西伯利亚。
到最后那几只山狮都死得差不多了,母亲也死了,孩子也都死了,只剩下一对兄妹,因为没来得及学会捕食,就一直躲在深山里。
拍摄者再次拍到它们时,两只小山狮已经长大了,依然不会捕食,只好去吃腐肉,跟秃鹫抢食……
那画面惨不忍睹。
钱闪闪假装她的眼泪是为那两只山狮而流的,一言不发地看着它们,之后说:“真可怜。”
然后她站起来,拎着香槟瓶子,晃晃悠悠地走去床边,回头问:“你要跟我睡觉吗?”
戴尚笑了笑,摇了摇头,说:“不要。”
他除非是疯了,才会在这种时候当替代品。
“那你能陪我睡一会儿吗?”
这次他没有拒绝。
第二天她宿醉不已,头痛,呕吐,起不了床,醒来又睡去。直到傍晚了,才能勉强爬起来,洗了个澡,在酒店吃了饭,然后拉着戴尚去逛街。
她才不要穿几天没洗的脏衣服去见人,就近找了家商场进去,扫了眼大堂的导购台,直奔喜欢的品牌而去了。由于没有手机,她只能问戴尚:“你是那种穷到账户里连三千块都没有的艺术家?还是手头有点钱的那种?”
戴尚彻底被她逗笑了,说:“你放心,买套衣服还是够的。”
不过钱闪闪终究还是选择了善良,跑去Zara买了条一般人看都不想看的荧光色的连衣裙,再搞了件简直是在强奸别人视线的印花外套,招摇的塑料耳环和塑料项链也没放过,之后去MAC,直接开口问:“我要买多少钱的东西才能在这里蹭个全妆?临事有事,来不及回去了。”
那几个sales都愣了愣,然后笑了笑——这种事,女人都懂。
于是她们凑在一起商量着方案,最后她买了一瓶粉底液、一支口红、一个修容盘,剩下的就都靠蹭了。
戴尚就在不远处笑着看她在化妆镜前画眼线,sales则惊讶于她麻利的手法,跟她讨论着化妆小窍门。
之后她把那几样化妆品都塞进包里,并从里面掏出一个太阳镜戴上,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跟戴尚一道在门口等车。
“你要跟我们去看球吗?”
“可以去。”他低头看着手机说。
她便侧头打量着他,他们俩站在路边,完全不是一个画风。他依然穿着旧衣衫和皮靴,如同一张老照片,她则像PS过度的高饱和招贴画。她说:“你问问顾西穗,他男朋友会不会来,我怕你把人家挂路灯了。”
“啊?”戴尚一头雾水。
钱闪闪就道:“人家现在的男朋友可是个超级富二代,资本家,而且温柔得不的了——”
一想起权西森,钱闪闪就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