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到第三个月,她就有点撑不住了,一到家就开始看搞笑视频、吃零食、喝啤酒,换下来的衣服洗都不想洗,堆在阳台上,看着它们像自己的人生一样发烂、发臭。
然后有一天她跟钱闪闪她们一起喝酒的时候,在沙发上葛优瘫着,钱闪闪看了看顾西穗的肚子,吃惊地捏着说:“我靠!这是什么?你这肚子怎么跟个中年男人似的?”
顾西穗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也愣住了。
天知道,她以前的体重从来没有超过过九十斤,因为她自我定义是时尚从业人员——这个行业,可是从来都不许任何人发胖的。
顾西穗特意跑去洗手间照了一下镜子,看到的是昏暗的灯光下疲倦又憔悴的自己,眼睛布满血丝,嘴角下沉,皮肤臃肿不堪。
她倒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漂亮,不过镜子里那张陌生的脸还是吓了她一大跳,临到那个时候才发现,原来相由心生是真的,一个人日子过得好不好,都是写在脸上的。
那天晚上,顾西穗喝醉了。
那种真正的烂醉如泥,站都站不起来,体重又太重,钱闪闪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送回住处,打开冰箱,拿出啤酒,无所谓地说:“来!你不是想继续喝吗?我陪你!”
顾西穗后来才知道她喝醉后就开始撒酒疯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钱闪闪哭了大半天,絮絮叨叨地讲着她的家、她的从前……
归根结底,还是她当年放不开,根本不太会表达自己,说好听一点是内敛,说难听一点就是矫情。喝醉了,才把什么体面之类全都忘了,在那里叨逼叨逼地讲着那六千万……
不甘心呐……怎么可能甘心呢?
而钱闪闪则陪了她两天两夜,帮她请假,清理了她的呕吐物,叫钟点工来打扫她堆满垃圾的房间,并在她头痛的时候给她递水递药,饿的时候下楼帮她买粥。
等顾西穗彻底清醒了,钱闪闪才懒洋洋地说:“哭过了,这件事就过去了,以后好好活着。”
钱闪闪的眼睛如同太阳一般,有时候能杀死人,有时候又能温暖人。
她就是这样用她那双璀璨的眼睛看着顾西穗,说:“人生就是这样,总免不了大起大落的,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多事情说过去就过去了。”
其实从钱闪闪这种浮夸的人嘴里说出这种朴实话是很不可思议的——直到顾西穗知道了钱闪闪经历过什么,才反应过来,她经历过的,钱闪闪早就经历过了。
而现在,轮到她去拯救她的好朋友了。
这五年也不能说全然没有变化的吧,好比说,当年不怎么擅长表达的顾西穗在讲这些的时候,松弛了很多,也幽默了很多,讲完后就对权西森道:“不许同情我!我跟你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种特别善良的女人,只不过我现在直到众生皆苦了,所以选择了善良而已。”
权西森只是笑着,没说话。
过了好久,他才放下手中的杯子,从沙发上站起,走到她旁边,默默地拥抱了她一会儿。
他们站在窗前,雪还在无声地下着。
顾西穗看着渐白的山头,道:“我会在任何人和钱闪闪之间选择钱闪闪的,我以前根本不会交朋友,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没有钱闪闪,和刘灵,今天的我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
“我倒不觉得。”他说:“一个人想改变,多半都是因为自己有能力改变,而不是因为遇到了什么人,人只是一个引线而已,不想变的话,遇到谁都不会有区别的。”
“但人还是很重要。”
“当然,毕竟你不会每天都会遇到一个能改变自己的人的。”他笑着说。
顾西穗也笑。
在宁夏的那段时间,他们几乎都快把一辈子可以聊的话题都聊完了,临到分别了,反而没什么话讲了,于是早早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整座山都雪白一片,又回到了权西森当年来时的样子,黑白分明,一无所有。
他醒来后静静看了顾西穗一会儿,附身吻了吻她的脸,才下楼。
顾西穗在宁夏吃了最后一顿早餐,之后打着饱嗝喝咖啡。权西森摇着头说:“羊杂碎配花魁,真有你的!”
“有什么不可以呢?”顾西穗说:“反正也没人规定咖啡必须要配面包。”
他只是笑。
临走之前,他们一起听完了那张唱片——《漂泊的荷兰人》。
那是部三幕歌剧,讲的是人和神之间的battle,人类想要绕过好望角,发誓只要能成功,一生漂泊在海上都无所谓。神便说:OK,满足你。
于是船长带着船员在海上漂泊了若干年,唯一能破除诅咒的,是女人的爱。
——史诗里,对勇者的奖赏永远都是一个女人。
而对勇敢的女人的奖赏,则是孤独一生。
不过顾西穗愿意接受这个“奖励”。
她也知道这时候她就应该跟他讲讲情话、趁机拥吻什么的,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情愿什么也不说。
黑胶唱机自带的电流声和窗外的大雪一样徐徐落下,以及近乎于爱的东西,变成了实体一般,在他们之间流过。
他们跳了一支舞,慢四——跟这支曲子完全不搭,而且顾西穗居然还真的冻疮了,脚又痛又痒,踩了他无数次。
权西森一脸无奈地看着她的脚,最后说:“你到广州后会很惨的。”
“你懂什么啊?你这个假广东人!——这也是热气重,没有什么是一碗老火汤解决不了的,如果不能,我可以喝两碗。”
“小心嘌呤过高……”
“你闭嘴!我不听!老火汤才是世间唯一的正义!”
“那凉茶呢?”
顾西穗想了半天,道:“负责给正义托底!”
权西森顿时就笑了起来。
她也笑。
很奇怪的是,他们都知道,这一刻是他们感情的最高点——此刻他们就应该趁机表白,讲一点恶心巴拉的情话,然后拥吻在一起。
不过他们却都没说。
“我会等你的。”
——这算是第一句类似情话的东西。
顾西穗满意地点点头,道:“到时候我会奖励你一个望妇石的。”
他故意问:“很贵的那种吗?”
“应该不是——太穷了,不好意思。”
权西森再次笑,然后看着她说:“你不会孤独的。”
还是那双眸色很浅的眼睛,被窗外的雪光照着,更透明了一些,如同琥珀,凝结了时间。他吻了吻她的面颊,才在她耳边很轻地说:“我不会让你孤独的。”
——这是第二句类似情话的东西,还有点像一个承诺。
其实顾西穗明知道人生的孤独不是爱情或男人能解决的,但她还是照单全收了,拎起行李道:“走吧。”
“不等哈妙琪他们吗?”
“不等了。”顾西穗说,“反正还有机会再见到的。”
——这算她对他承诺的反馈。
这一次,他没有帮她拎行李箱,也没有帮她拉开车门。他只是打开了车门,等着她自己提着行李箱下来,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放进去。
早早起床的唐臣不明就里地看着他们俩,大概以为他们两个已经分手了,尴尬地跑回房间去了。
顾西穗和权西森也没有解释,他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子,雪天路滑,何况是山路。
而她则努力把这座山、以及这座城市记在心里。
临到机场了,他们才告别。
顾西穗说:“你慢慢来,唐吉坷德。”
她指的是他在对抗他那位神秘的“父”,跟唐吉坷德大战风车没什么区别。
他却说:“那你也加油,西西弗斯。”
顾西穗哈哈大笑着离开。
第75章 反正我们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人生需要假期,需要休息,需要时不时停下来喘口气。
在回去的路上,顾西穗忍不住想,躺平潮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呢?经济狂奔了四十年,然后突然就停了下来,从前你信奉的一切都失效了,什么努力学习有个好学历找个好工作之类的……全都不存在了,要重新调整预期,重新寻找新的方向和生活方式,所以集体在迷茫里打转。
但有时候,现实根本不给你迷茫的机会。
三个小时半小时后,飞机降落。
顾西穗拎着行李箱,一瘸一拐地回到住处,刘灵皱眉看着她,问:“你的腿怎么了?”
“脚,冻疮。”顾西穗脱掉了衣服,道:“以前我还纳闷别人为什么总是吐槽广州的气候,这次回来,发现这鬼地方真不是人呆的……钱闪闪呢?”
“里面。”
刘灵指了指钱闪闪的房间门,顾西穗便走过去敲了敲门,问:“喝酒吗?”
房门隔了一阵子才打开,看着顾西穗一瘸一拐地去冰箱拿酒,钱闪闪也是眉毛一皱,问:“滑雪摔的?”
“冻疮。”
刘灵面无表情地替她回答了,钱闪闪就尖叫了起来:“不是吧你?都几月了?”
“那边还在下大雪呢!”顾西穗从冰箱里拿出了几罐啤酒,回头看了钱闪闪一眼。
她还是老样子,穿着华贵的睡衣,倨傲又孤高的扬着下巴,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
任何一个身材过于性感的女人能在互联网收获什么评价,2022年的女人都知道。
顾西穗昨天只看了几眼就关掉了,奇怪的是,她从未有过那么坚定的时候。以前看到那些评论只会愤怒,现在却只想战斗而已。
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啤酒,顾西穗才拿出手机,往沙发上一躺,问:“所以凉茶能治疗冻疮吗?”
“你有病吧?”
钱闪闪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才问:“因为我回来的?”
“嗯。”
顾西穗专心致志地点着单,宁夏虽好,但她的身体却永远热爱着炒牛河虾饺鸡脚云吞砂锅粥……等等等等。
一口气点了几百块的吃的,顾西穗才转向钱闪闪,钱闪闪没好气地说:“问吧。”
“你打算回应吗?”刘灵还是直接有事说事,拿着草稿本和笔,拉着张椅子在钱闪闪对面坐下,道:“回应的话我们现在就准备回应,不回应的话,反正过几个月就没人关心了。”
“这可不是过几个月就没人关心的话题。”钱闪闪从茶几上拿起刘灵的烟,点了一根,说:“你根本不知道当年有多少矿塌了——其实我也不知道,你看了今天刚发出来的那个视频了吗?”
她吸烟的姿势可比顾西穗和刘灵性感多了,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轻轻点击播放,一张憔悴的脸就出现在手机屏幕上,那女人带着哭腔说:我叫徐晓璐,今年三十二岁,这是我爸爸,他于2008年10月12日下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