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吗?”
“记我账上好了。”他说。
顾西穗也没有推辞,现在,她不介意动用她所有的资源帮钱闪闪。
到达律师事务所时已经晚上八点了,整个办公室理所当然的灯火通明。顾西穗几乎是受到了最高待遇,她还是倾向于选择女律师,在办公室里把钱闪闪的诉求讲了:她需要先解决徐晓璐的问题,要搞清楚来龙去脉,并从人道主义角度做一个经济评估,确保她能改善人生,生病了就去治病,想离婚就去离婚,想念大学就送她去念大学,孩子念不起书就供养她的孩子去念书,但不可以直接给她钱——因为大家都知道那笔钱将会流向哪里。
以及,在每次有人跳出来的时候有律师介入,都要重复一遍这个过程,女性优先,同时还要求她的身份保密。
对方听得一愣一愣的,问:“到什么时候为止?”
顾西穗很平静地说:“到她没钱了为止。”
那位女律师用圆珠笔敲了敲桌子,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社畜本能地答应:“你的要求我听明白了,我们争取尽快做一个比较适合她的方案出来——”
她终究还是顿了顿,不解地问:“所以,她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呢?”
“因为她是一个女人。”顾西穗说。
是女人,就意味着她理解她们所有的痛苦,哪怕她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当看到徐晓璐的视频之后,钱闪闪还是瞬间就明白了那种不得不孝顺、不得不贤惠、不得不牺牲、不得不出面的痛苦:徐家那么多男人,偏偏派一个人女人出来诉苦——恰如钱家那么多男人,公众却依然会聚焦在钱闪闪身上。
“Girls help girls——我在说这句话从来就没想过要成为宾语。”钱闪闪说:“我知道人们会把找不到工作买不起房结不起婚生不起孩子上不起学看不起病……等所有问题都归咎到我身上,不过把我拆了也就这么多钱而已,赔完了,剩下烂命一条,爱怎样怎样,我无所谓。网友说我这几十年玩也玩过了,享福也享过了,它是事实,我不会否认,但是贫富分化和经济下行的问题我承担不了的,我现在能做的,只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去帮助另一个女人。”
如果钱闪闪想做主语,那么顾西穗也要做那个主语——她得帮她落实这一切。
只要有一扇合适的门,女人和女人就没有任何区别。
顾西穗讲了钱闪闪坐地铁的那件事,女律师这才笑了笑,道:“懂了。我们律所在那边有分所,可以节约时间和交通成本,我也会尽量交给信得过的女律师去办——”
讲着讲着她再次停下来,说:“其实我们律所有一些专门做公益项目的……”
“不要。”顾西穗摇头,微笑着说:“职场的support就交给职场,专业的事就应该付费,有了冷冰冰的经济往来,才能避免参与这件事的女律师遇到麻烦。”
这个观点是顾西穗自己的,而不是钱闪闪的,不过顾西穗知道,钱闪闪肯定是理解她的。
她说完,那女律师也明白了。
她再次抬头打量着顾西穗,然后问:“顾小姐你是开车来的吗?平时喝不喝酒?”
“不,打车来的,我挺喜欢喝酒的。”
“那我请你喝一杯好了,你等我一下。”
那女律师离开办公室,不久后拿来了一瓶非常名贵的白兰地和两个杯子,倒了一杯给顾西穗,再倒了一杯给自己,说:“这是我帮一个富太太打赢离婚官司后她送我的酒,她跟我说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碰到能理解她的人,还说羡慕我有工作和专业能力,她不知道工作的女人平时都有什么压力,但看她前夫每天回到家后都喝一杯酒,所以就送了我一瓶……”
说到这里时,轮到顾西穗笑了,道:“酒精——职场女性最好的朋友。”
“我的朋友一般没这么贵啦!”
女律师笑了,顾西穗也笑了,定睛凝视着她说:“可我的朋友很贵,她应该放在博物馆里,而不是商场的橱窗里。”
“那这一杯就敬她好了。”女律师郑重地说:“我保证我会竭尽所能。”
“多谢。”
顾西穗与她碰杯,之后一口气喝光了那杯白兰地,放下杯子,再次看向那位女律师。她点点头,顾西穗才拉开门走出去。
接下来,她要去安抚那群女孩子。
钱闪闪的那条视频刚发出去,群里就吵成了一团。以考研妹为代表的女生道:她到底在干嘛?疯了吗?
另一波支持钱闪闪的女生则说:可是她也没说错什么啊?为什么她要把所有的不幸都建立在闪姐身上呢?
她连基本的同理心都没有,我一想到我昨天还在网上为了她跟人吵架就觉得恶心。
她也没说过需要你支持她啊……
你疯了吧?你能不能看看你在说什么?
顾西穗及时出现,说:打住。
顾西穗一露头,就有人不停地问着:闪闪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她,她有她的打算。你们吵架可以,上头就没必要了。
你回广州了?
嗯。
傀?
可以。Candy你要来,我去接兔总裁。
啊?我不要跟你们吵架……
Candy回复。
但塌房这件事,你是专业的。
于是一瞬间,整个群都被“哈哈哈哈哈哈”淹没了,唯独Candy发了个哭泣的表情,道:顾姐你怎么可以这样子?为什么要在这个话题下CUE我……
顾西穗只是笑,切换了耳机里的音乐,点击搜索,《开到荼靡》,本想是听那句“一个一个偶像不外如此”,谁知道听到那句“最后剩下自己,舍不得挑剔,最后对着自己,也不大看得起”,心里又下起了大雪。
她望着高架桥外一幢又一幢亮着灯的大厦,想起她跟钱闪闪熟络之后,曾好奇地问过她,她怎么会有那么多钱?钱闪闪很简单地回答:“炒房炒的。”
之后她却比顾西穗还要迷茫一般,很困扰地说:“你知道那种躺在家里,什么也不用干,十年来吃吃喝喝,该花钱花钱,该娱乐娱乐,最后两百万变成了两千万的荒谬的感觉吗?我是不太明白经济,不过所有人都在炒房,不是很奇怪吗?”
顾西穗当年不理解她的困扰,到了恒大暴雷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在过去二十年里,房地产作为经济的主要引擎,一直驱动着中国经济高速前进,成为了全国人民信仰一般的存在,微微晃一下,都能牵扯到所有人的神经,哪怕无数房企都已经开始暴雷了,在所有“如果你现在有XXXX万”的帖子下,排在第一位的依然是:买一套房。
——但是然后呢?
顾西穗不止一次地想,有了房子之后呢?真的就能靠养猫养花看书听音乐过一生吗?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她在脑海里背诵着《桃花源记》,再一次想起权西森所说,站在历史角度,只要你或五十年以上,总会遇到一次大危机,即便是有个桃花源,彻底放弃现实还是很难的。
顾西穗现在有足够的机会去放弃那个现实,去当一个“女朋友”,富太太”……哪怕没有权西森,她滚回老家也可以很平静地过完这一生。
然而又想起刘灵说过的,一个成功女人的背后,可是几代女人前仆后继争取来的,想起今年春节再看女足的比赛时,她说:大家都要记住这场比赛,今年熬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她们,然后继续往前冲!
想起芳汀,想起娜拉,想起邓颖超,想起全红婵,想起张桂梅……
想起那些遥远的她也不认识的新闻当事人,想起她见过的电工,想起钱闪闪遇到的不会坐地铁的母女……
想起哈妙琪,想起关欣悦,想起徐晓璐,想起钱闪闪说:本来不设限的人,天天拿着那几个词洗脑自己,久而久之也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世界也只有那么大了。
想起她第一次在杂志上看到香奈儿女士和撒切尔夫人,想起第一次见张文华,第一次见姚梦玲,想起姚梦玲说,女人的一生当然很难啊,难才有意思嘛!
想起微博上那段被广为流传的话:你不讲还能指望谁讲啊?……你高学历有文化谈吐有修养,如果连你都不愿意开口,那还有谁能为女人讲话?
顾西穗这才抬起头来,想起她年纪很小的时候,也曾想过的,要改变世界的。
然后你现在就在历史给你的机会里,文明在破碎,世界在崩塌,你平静生活了小半生,衣食无忧,受到了最好的教育,你习以为常的一切都纷纷扬扬,时间轴变动——
而你卡在这里,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可以创造历史。
对吧?
与此同时,钱闪闪在房间里边听着《终身美丽》边打量着手上的戒指,敲门声响起,刘灵推门进来,一脸严肃地问:“你到底还有多少钱?”
顾西穗走了,她们就可以聊聊大女人的话题了。
钱闪闪很直白地看了刘灵半天,说:“很少。”
“那你为什么……”
问到一半她就反应过来了,学着顾西穗的样子扶着额,摇头叹息,接着说:“傻不傻啊你?”
第79章 反内卷的本质是,你不需要比别人做得更好,只要其他人比你更烂就行了
不管是名牌包,还是房地产,抑或股票基金之类,只有能脱手的,才叫投资。
钱闪闪的三幢房子分别是使馆区电梯大平层一套,现租给外资银行高管;老城区的独栋别墅一套,沿街,适合做商铺。当初选那套房子是为了收租赚钱,一楼租给咖啡馆,二楼三楼是摄影工作室,不过疫情之后,那几家店的生意也不大好,连租金都是一拖再拖。
钱闪闪知道日子难熬,也没怎么催过。
顾西穗这种自己赚钱自己花的日子才过了几年,她自己也节约,根本不懂什么叫花钱如流水。刘灵却是一清二楚的,毕竟她是个有孩子的人——养个孩子,对现金流的冲击可比什么奢侈品大多了。
她一早就猜到钱闪闪的现款不会太多,所以才会问钱闪闪的财务状况。
使馆区的房子钱闪闪暂时不打算卖,独栋别墅这年头就更难卖出去了——尤其是那房子太大,又沿街。改善型住宅没必要买那里,投资的话……
算了,这年头谁还有钱投资啊。
最适合卖掉的,其实是她现住的这一套。
她跟刘灵说:“刚好你跟顾西穗都要搬出去了,卖了也就卖了。顾西穗什么时候去三亚来着?”
“可能要到六月之后了。”
“那你呢?”
“我现在不着急。”刘灵只是问:“卖了这幢房子,你住哪儿?”
“搬去别墅好了,反正三楼空着。”
她仰头打量了一下她的卧室,这是她住过的最久的地方,装修和设计全都按照她的生活方式来的,浴室又大又豪华,特意定制的衣柜,里面塞满她这些年收集的衣服、包包,及首饰。
她当然知道那些东西是卖不出去的,她也不想卖。
与其说她收藏的是裙子,不如说她收藏的是她渴望的人生,那种虚假的、浮夸的、不切实际的人生,便是她的伪装。
她打开衣柜看了一会儿,又望了望手上的戒指,笑着道:“我本来还想着将来把这些留给甜甜呢。”
“她才不会喜欢这些东西。”
“亦或者你不会让她喜欢。”
刘灵怔了一下,才笑了笑,说:“其实我知道她是女孩子的时候,还想过要把我小时候渴望的一切都给她,什么去学芭蕾或者去学钢琴,像别的小女孩儿一样,乖乖甜甜软软嗲嗲的……”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钱闪闪大吃一惊。
刘灵则说:“不知道,可能内心深处也向往那种被照顾得很好的生活,安枕无忧地过完一生。”
“岁岁那种?”
刘灵顿时就笑了起来,在钱闪闪的床上躺下来,道:“要是像岁岁,也挺好的了。”
钱闪闪嫣然一笑,想起刘灵离婚后拎着一个行李箱就跑到了这里,钱闪闪当时纳闷地说:“你又不缺钱,为什么要跟我一起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