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刘灵难得露出一点脆弱的眼神,看着钱闪闪说:“我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
她家里超生,总共四个孩子,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小时候总是跟姐妹一起挤一张床;后来念到中学,几十个人睡一个大通间,半夜醒来都能听到有人在背书。临近高考前,有人发疯,半夜在冷冰冰的地板上磕头,祈求老天能让她考上……
再然后是大学,六人一间宿舍,她又穷,又倨傲,跟舍友全都不合,只想着能早点有个自己的家……
她时常能梦到那些旧的、吵闹的、嘈杂的生活,并在午夜梦回时看一眼躺在边上的朱之文和甜甜,安慰自己终于都过去了。结果离婚的第一天,她找了个隔音好的酒店住进去,脑子里却依然是磕头声、婴儿的啼哭声、邻居的争吵声……
她睡不着。
这就是刘灵,跟明星经纪人吵架或者跟政府拍桌子都没在怕的,却没法忍受安静。
钱闪闪当时愣了好久,才打开房门,让她进来。
刘灵去冰箱拿了瓶啤酒打开,又点了一支烟,之后瘫倒在沙发上,说:“来!跟我讲讲单身的快乐!”
“这有什么好讲的?你想想嫦娥不就知道了。”钱闪闪神秘一笑,道:“广寒宫再冷,那也是神仙日子啊!”
刘灵顿时就笑了起来。
她们俩都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三年,刘灵跟钱闪闪学着娱乐,学着热闹,钱闪闪则跟刘灵学着长点脑子。
其实三十岁以后的合租生涯跟二十多岁全然不是一回事,钱闪闪跟刘灵混迹在一起,无非是因为她们的同龄人几乎都是已婚人士,多少闺蜜因为那道分界线成了陌路人,而她们则成了年轻小女孩的偶像。
不过,她们拓宽了年轻小女孩对老女人的想象,这也是事实。
两个人感慨了一阵,才开始算账,什么基金股票贵金属,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一百万出头。
刘灵愣了愣,说:“我记得你年初时还……”
钱闪闪伸出手,晃了晃手指上的戒指。
刘灵这才问:“你到底为什么非要争这个戒指不可?”
“我就是不想给他父母而已,他爸是个家暴狂,他妈是个赌徒,他后来变成那个鬼样子,他们至少得负一半责任的……”钱闪闪垂眸说:“光他留下来的钱都够他们俩争的了,谁知道他们看到那枚戒指的证书和小票,坚持要把戒指要回去。”
Mini音响里正播放到那句:任她们多漂亮,未及你矜贵。
钱闪闪的眼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那一刻,她顿时又变成了小女孩。
刘灵忍不住问:“想他吗?”
她很决绝地摇了摇头,笑着道:“这有什么好想的?他在不在,我也还是我。”
刘灵便笑了笑,不再问下去,低头查这幢房子的市值,说:“现在这套房子的二手价格应该在六百万左右,如果你想早点脱手,还得再压低价格……”
“嗯。”
钱闪闪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彼时她们都没想到,直到2022年6月,那套房子都没卖出去。
2022年4-6月,各地都发布了二手房新规,然而挂牌出售的数量,远远大于求购的。各地政府紧急发布二手房政策,再紧急叫停,因为所有人都发现,房地产崇拜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所有人都攥着手头的钱,一分也不敢花。
全域静止的,可不止是上海市民,还有全国人民对提升经济的信心。
与此同时,顾西穗的年假结束,又要回去上班了。
她在宁夏时没开过工作群,是因为没什么需要她处理的状况:三亚项目组还没开始组建,市场部最忙的时候还没有到来,她负责的几个品牌也在等回音。
但四月初就不一样了,公司许多重要职员都被困在了上海,正是缺人的时候。
集团已经发布了内部邮件,确保所有在上海滞留的员工都将得到物资和精神上的支持,不过连续关两周,所有人都快疯了——连那个天塌下来都能维持着高冷的周扬也不例外。
在顾西穗回公司前一天,周扬突然打了电话给她,道:“皮皮现在是运营部的主管,对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还有三亚项目的工作你也要跟……”
“等会儿……”顾西穗愣了半天,问:“皮皮怎么会在广州?”
“她自己申请过来的。”周扬讲话的音调都变了,透着倦意,道:“空中花园那边你也多担待些,紧急时刻,辛苦你了。”
顾西穗点了点头,忍不住问:“你还行吗?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还行,有吃有喝,比大部分人好。你拿不定主意的就去找Treacy,如果跟Treacy有分歧你再报告给我,来不及的就你自己说了算。”
他交代完这些就挂了,顾西穗却怔了怔,她才进来几个月?居然就让她跟Treacy去争了?
不过话说到这里,顾西穗也听明白了,她是毫无疑问要一路往上升的,年后几乎所有的重要会议她都跟了,如今周扬还给了她决定权,一年内实现三连跳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想到此,她就深呼吸了一口气。
第二天,顾西穗一大早就到了公司,拎着特意买来的宁夏特产,先去了运营部,跟众人寒暄完了才推开办公室的门,多少有点吃惊地看着皮皮,问:“你怎么会到这里?”
“三亚实在好无聊,我本来还想去度假的,谁知道要啥啥没有,就申请调过来了。”
皮皮还是老样子,小小一个人,坐在严云齐从前的办公桌后面,人还没来几天,办公室的风格就全都变了,桌上铺着卡通鼠标垫,粉色的蓝牙键盘,台历和水杯等办公用品也全都是Y2K风格,电脑背后还贴了一张“不想上班”的贴纸,分外热闹。
顾西穗却忍不住说:“广州不适合你,这里的运营岗超无聊的,远不如成都有意思。”
“没事,我就是来养老的,顺便在广州耍几年。”皮皮笑着说:“我倒是要看看广州和成都究竟哪里更好吃!”
听到这句话,顾西穗才笑着说:“那你肯定吃不惯广州的。”
她心里有个隐约的疑虑,却没有讲出来,只是许诺之后请皮皮吃饭,然后才去了西塔。
市场部就是另一种状况了,四月初,不仅上海有疫情,广州也有,两名同事正在居家隔离,导致整个办公室空了一半,处在一种薛定谔的缺人的状态里。
要说不缺人吧,十几个员工只剩下几个;要说缺人吧,人到齐了也没事干:所有奢侈品的货物全都卡在上海港无法卸货,第一季度的销售数据让整个公司都萎靡不振,六月暑期档的销售计划也要搁置,因为谁都不确定到时候广州是什么样子……
最要命的是,钱闪闪的事情已经波及到了顾西穗,她一到公司,就听到所有人都在讨论钱闪闪的事:“她一天到晚在那里洋洋自得的,其实还不是仰仗着自己有钱而已……”
“据说光男朋友就有八个……”
“……公交车……”
顾西穗进门,众人才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知道她们俩交好,顾西穗在运营部的时候,钱闪闪可是没少帮过她的忙,如今轮到钱闪闪落难,顾西穗却想不到应该说什么,最后只说了一句:“在背后讨论别人,下贱!”
“哟!就你高贵是吧?”
“收声啦!人家是梦玲的儿媳妇,你哪里比得了啊?”
“要说捞,还是她会捞。”
听到这句话,顾西穗才僵住,回头瞪着他们,心里也起了疑:她是因为这个才受器重的吗?
但想了想,又不对,她转岗时跟权西森可不熟。
这个疑虑到两天后才被打消,齐明辉来广州开会,才跟顾西穗说:“你们这届年轻人不是天天都在反内卷吗?就没想过反内卷的本质是,你不需要比别人做得更好,只要其他人比你更烂就行了。”
第80章 反正天塌下来了有资本家挡着,轮不到我一个打工仔
齐明辉虽然有无数缺点,但他亦有两个优点是无可取代的,一,他办事能力真的很强,二,他从来不吝啬于指点晚辈。
听到“只要其他人比你更烂”,顾西穗就顿了顿,问:“皮皮?还是Treacy?”
“都是。”他毫不客气地说:“Treacy就不用提了,她一直没什么上进心。皮皮则在三亚待了一个月不到就撑不住了,觉得看不到任何希望……太初的运营岗想往上升,是必须要经过一次跨店管理的,趁你休年假,皮皮就申请调职了——我不是早说了吗?她比你精明多了,回头三亚店开起来了,她已经进入了step2,有了管理经验,又跳过了工作最难的部分,而你呢,就算有项目经验,也没有管理经验……”
顾西穗这才恍然大悟。
“最难的部分是指什么?”
“当然是建立一幢商场。”
两个人在公司附近吃着饭,顾西穗沉思片刻,才问:“那你呢?你觉得三亚有希望吗?”
“我管它有没有希望,反正天塌下来了有资本家挡着,轮不到我一个打工仔。”他有些粗鲁地说:“你知道今年下半年国内有多少商场开业?最少280家。成都那么点点大的地方,SKP都要挤进去,还布局了呼和浩特……你说呼和浩特能有多少人买得起爱马仕呢?这么多商场,消费者从哪里来呢?鬼知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西穗休息够了,心理又处在最稳定的时候,如今看谁,都觉得对方有些焦躁。
她不动声色地听齐明辉讲着:“一座商场的盈利周期是二十年,二十年后我早就退休了,成不成功也不关我的事了,小Susie……”
顾西穗赫然抬头,他愣了一下,才笑着说:“好吧,不叫了。”
顾西穗还不知道她现在看谁都充满杀气,一副铁了心要跟全世界为敌的样子,想了一会儿,直接问:“你看好皮皮吗?”
“你们俩之间非要选一个的话,我本来也是看好她的。”
“为什么?”
“我说了,她比你精明。不过这个时候临阵而逃,以后就很难当大任了。”
顾西穗沉思一阵,没说话。
其实她有点相信皮皮是真的来养老的,在广州太初待个几年,之后再回成都,到时候经验和阅历都有了,哪怕只是当一个很小的leader,日子也可以过得很舒服的。
唯一的问题是,广州太初真的不太适合皮皮,她的创意和策划在这里是落不了地的。
人生最好的年华究竟是苟着好呢?还是拼一把呢?
顾西穗自己也还想不大明白。
“周扬不在,现在可是你发挥的好时候。”齐明辉别有深意地看着顾西穗道:“上海没那么早解封。”
顾西穗这才仰头,问:“谁说的?”
“迪士尼给出的订票日期是6月30号。”
“然后呢?”顾西穗根本没听明白。
齐明辉说:“这种消息你最好相信大资本,没有什么为什么,只不过资本最敏锐而已。”
——两个月后,顾西穗才发现齐明辉说的是对的。
不过在四月,影响到顾西穗的是那句:反正天塌下来了有资本家挡着,她跟着慌张什么?
什么经济下行也好,房地产也好,经济危机也好,都爱谁谁吧!她也懒得去想了,专注地学着建筑学和谈判——这也是齐明辉直接告诉她的,建筑她理解,毕竟建立一家商场,对建筑一无所知才麻烦。但谈判她没听懂,问:“为什么?”
“上海没那么早就解禁,三亚的项目又拖不得,集团会从香港派另一位董事过来,这会儿正在隔离,我要是张文华,肯定会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跟项目。”
齐明辉说得简单,目光却没有离开过顾西穗一秒,他用眼神暗示她,公司上层是有大动作的,顾西穗在这里可以扮演一个小角色,也可以扮演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
顾西穗凝望了他一会儿,再次问:“要谈的内容呢?”
“跟国旅的合作,免税额度,可能还有博彩。”
听到最后那两个字,顾西穗彻底呆住,然后才点点头,拎起包离开。
而齐明辉盯着她的背影,过了好久,才笑了一下,拿起酒杯。
好久好久之后,顾西穗才发现,齐明辉居然是真的喜欢过她的。
他从来都没有跟她讲过,却跟上海的一个女同事讲过,说顾西穗就是他年少时渴望过的那种女孩子,矜持、礼貌、有教养,又温柔、善解人意,一看出身就很好。
那个女同事把他在上海酒后的事情讲得情深意切的,顾西穗原本还有点内疚,自己对他多少冷漠了一些,谁知道对方又补了一句“不过照顾一个那样的女人太累了”,顾西穗就忍不住笑了,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