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真的以为自己能照顾得了谁,亦或者别人都需要他们照顾。
不过顾西穗依然很感激齐明辉对她的指引。
他每次开会时都会给顾西穗透露一点新消息,教给她一点需要注意的事情。她一个五年都没出过太初商场的人,绝没有想到建立一幢商场会需要那么庞杂的人力物力,连前期的商户注册都要商场方帮忙解决。
那年的四月是顾西穗压力最大的一个月,却也是最冷静的一个月。
跟市场部的人不合,反倒帮了她一个忙:因为不需要花时间和精力在交际上,她反而可以专心致志地工作了,不用考虑任何人的感受。
至于皮皮,她跟顾西穗的关系不外是市场和运营的老生常谈:皮皮只考虑氛围,顾西穗则得考虑数字,道:“NTF策展更适合成都或北京,不适合广州,广州的太初客户构成跟成都不一样,平均年龄在28.6岁,绝大部分都是白领和中产,不会有人有兴趣的,而且广州是单体建筑,不是成都那种街区建筑群,可以办在户外。”
“广场也不行吗?”皮皮吃惊地问。
“我不觉得文化局会批准。”顾西穗很坦白地告诉她:“根据最近的疫情来看,广州市政府也会紧张大型活动。”
“但……只是一块多媒体墙而已啊……”
现在顾西穗明白当初她跟市场部的人在吵什么了,于是退后了一步道:“要不然你还是先试一下吧,我去问问周扬。”
皮皮这才叹了口气离开。
顾西穗则有些遗憾地想,立场问题,她跟皮皮大概是没办法再像从前一样一起吃饭一起喝酒,带着对方到处玩了。
或许越长大越孤单才是真理,如今顾西穗除了刘灵和钱闪闪,以及那堆小女孩朋友之外,还可以聊天的人,就只剩下权西森了。
只不过那年四月,权西森也活在一种冰封了般的静止状态里。
他的朋友圈跟顾西穗不一样,且不管他自己是什么身份,朋友圈里可全都是小经销商、葡萄酒从业人员、以及葡萄酒爱好者而已。
表面看,上海疫情对普通人和富人没什么影响,然而富人可以暂时不用操心收入问题,普通人却不一样,一家三十平的小店关两周,店主就开始为房租而发愁了。
权西森的微信里几乎全都是拖延货款的请求和致歉,他还要反过来去安慰他们,表示不用着急,先照顾好自己要紧。
不过那种绝望的情绪还是淹没了他,他呆在酒庄里,静静地望着窗外,越发不想说话。
你还好吗?顾西穗问。
还行。
打完了这两个字,权西森问:你呢?
也还行。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沉默了,好像两个人都无话可说,却又不得不说点什么。权西森绞尽了脑汁想着有什么可以聊的内容,想了半天,也想不到,只好问:钱闪闪怎么样了?
还在等律师那边的消息。
顾西穗也在思索着,到底应该聊些什么呢?为什么两个星期前他们还有那么多话可以说,如今却什么都不想说了呢?是因为疫情吗?还是因为所有的感情终究还是会淡下来呢?
哈妙琪还好吗?她只好问这个了。
权西森就笑了笑,说:一如既往,每天在为功课和头发发愁。
顾西穗顿时也笑了起来,她在宁夏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教那群小孩做功课,以前都是唐臣负责,顾西穗一到,唐臣宛若遇到了救命稻草,把他们全都赶到了顾西穗那边。顾西穗本来还想着,教一群小朋友做功课能有什么难的?结果扫了眼测试题和试卷,跟个绝望的文盲一样开始翻课本……
那个时候她多开心,如今就有多麻木,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她又淹没在了没完没了的工作里,学着CAD,研究建筑与人的关系……
唯一的变化是,顾西穗的心态变了,成功的渴望让她前所未有的专注,尤其是在工作上,她不想落人口舌,所以付出了更多倍的努力。假使张文华需要她,那她绝对不会让她失望,她现在明白了,保住一个女高层,就是保住她自己。
恰如同她撑住了她的工作,就给关心悦带来了一次机会。
在这个基础上,维系一段感情,对她来说,才是奢望。
现在顾西穗更喜欢待在健身房,一有空就去跑跑步,举举铁,大汗淋漓地回家,才发现有个高大的身影正在房间门口徘徊。
顾西穗一脸警觉,对方则转过头来,还是那副不耐烦的样子,问:“她人呢?”
是戴尚。
“没人给你开门吗?”顾西穗拿出钥匙说:“她现在几乎不出门。”
“为什么也不回消息?”
顾西穗都气笑了,翻了个白眼道:“你猜她的手机现在一天能收到多少条消息?”
打开门,房间凌乱到如同刚刚遭遇了袭击一般。戴尚眉毛微皱,顾西穗则去钱闪闪的卧室找人,钱闪闪正整理着那些衣服,要送人的、带走的、准备扔掉的,全部分门别类。
顾西穗说:“戴尚来了。”
“啊?他来干嘛?”
钱闪闪一头雾水地走出去,望着正对着厨房发呆的戴尚,戴尚回头,然后愣住。
恐怕谁也没机会见到钱闪闪狼狈的样子了,即便天塌下来,她也还是老样子,穿着紧身背心,阔腿裤,头发挽起,叼着烟,举手投足间依然是那种懒洋洋的性感,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
“我去喝酒了。”顾西穗笑着离开,再次想,男人。
他最好是别来演什么不离不弃的戏码的,因为钱闪闪最烦的就是这个了。
第81章 而爱情,是她现下最不需要的东西
钱闪闪从来就不相信什么同甘共苦之类的故事,无论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
人生就这么长,何必要浪费在那些不相干的事情上?有人愿意陪着她,她当然感激,没有人陪着,她也无所谓。
但要求有人陪你度过最困难的时刻,就是道德绑架了。
她已经快忘记上一次见到戴尚是什么时候了,三月初?还是三月末?反正是她跟那个号称女权男的博主见面后不久,当时那段视频就已经被人传到了网上,她自己都不知道,反倒是戴尚看到了,转发给她,又补了一句:玩得开心吗?
开心啊,怎么不开心?
钱闪闪是这样回复的。
如今发生了这些事,戴尚也还是那句:“玩得开心吗?”
他依然戴着帽子,心知肚明地看了钱闪闪一眼,并不提究竟什么是“玩”。钱闪闪也无所谓地答:“开心啊,怎么不开心?”
他拎起沙发上的一件披肩看了会儿,问:“搬家?”
“对,这套房子要卖掉了。”钱闪闪把那条披肩放在其中一个纸箱里,然后找到烟灰缸弹了弹烟灰。
其实她对气味特别敏感,唯恐自己的衣服沾染上烟味,好几次都在考虑家里要不要禁烟,谁知道如今自己却成了一个烟民,也懒得管衣服上有什么味道了。
戴尚则看着她的侧脸,她终究还是变了一些,以前她是个很造作的人,就爱演,又偏偏演得谁都能看出来她是在演,假里假气的一个人,如今倒是返璞归真了,脸上挂着破罐子破摔的倦意。
戴尚忍不住问:“出去玩吗?”
“玩什么?”
“去干点坏事。”
“哈?”
钱闪闪顿了顿,自从她的身份曝光,她几乎就没出过门了。她也不确定成为一个“名人”对现实生活的影响有多大,不过她对这个人人都有手机的时代充满了不信任。
犹豫一会儿,她也拿了一顶帽子戴上,说:“走吧。”
后来出去了,她才发现他们一群年轻的艺术家正准备对上海的抗疫表示抗议,一共十几个人,兵分四路,沿着珠江,几乎在所有能看到的东西上面都贴了个张大嘴巴做核酸的贴纸,钱闪闪呆了半天,心想,这也是能“玩”的吗?
他们却一路雀跃地沿街贴着,也没有任何伪装,光明正大地走在监控下,还扬起头冲监控做了个鬼脸。
“所以寻衅滋事是几天来着?”
“我们这是破坏公务,十五天以下。”
“就比隔离多一天,说不定还管饭。”
“哈哈哈哈哈!”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狂笑着,到了这会儿才发现,好像整个社会都疯了,就显得她也没什么不正常的了。
不久后警车声响起,戴尚才拉住钱闪闪道:“快跑!”
钱闪闪庆幸她那天穿的是运动长裤和球鞋,跟着戴尚一路沿着老街的巷子钻着——那是广州最热闹的骑楼区,晚上八点,马路上到处都是人,他们走到了人多的地方才停下来,对视一眼,又大笑起来。
她出了一身的汗,心跳起起伏伏,剧烈地喘着气。戴尚则拉着她的手,走在她前面一点,熟门熟路地带着她到老城区的一片居民楼内,推开一扇门,才发现那是个展览厅。
几个年轻人正在布置一个装置艺术,问戴尚:“抓到了几个?”
“现在还不知道。”戴尚笑着道。
对于钱闪闪的到来,他们一个字也没问过,只是看了她一眼,就递过一罐啤酒,钱闪闪打开,咕嘟咕嘟地喝着。
戴尚则喝的是可乐,问:“路线确定好了吗?”
“现在是不太确定怎么表现晒衣服这个动作。”
钱闪闪这才打量起了这个空荡荡的展厅中间的房子和那个粗糙的机器人,它是由一个扫地机器人和一条机械臂改装的,上面贴了个简笔画一般的人脸,被关在一个布置成普通房间的玻璃房子内,沿着既定的轨迹去厨房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晒衣服、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晒衣服、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晒衣服、……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晒衣服……
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那个机器人就开始撞玻璃门了——
钱闪闪愣住。
她从未想过她会跟一个机器人产生共情,她看着它不停地往玻璃上撞啊撞,一次又一次的,可是玻璃却不为所动,依然冷冰冰地立在那里。
最要命的是,它撞到一半,总会忍不住再回去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然后再持续半个小时,继续去撞玻璃。
钱闪闪一脸窒息地看着那个机器人,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还不够激烈。”一个长相很清秀的女孩子说。
戴尚道:“我觉得应该有个渐进的过程,它不可能一开始就很激烈。”
“那这样就要设计至少三套撞击的动作了。”
“我无所谓。”戴尚说。
他们席地而坐,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有人提议:“还可以再做一个对照组,机器人B从一开始就是疯的,想去哪里去哪里。”
“那为什么会疯?”钱闪闪忍不住问。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才是真正的疯。”对方看着她说。
钱闪闪顿时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理解所谓的艺术。
而看到她笑,戴尚才总算笑了一下。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那么久,钱闪闪却还是第一次认识这群她完全不理解、也从未想过要理解的群体,回头跟顾西穗讲了,顾西穗才说:“噢,我们美院就盛产神经病。”
“你也是美院出来的,是怎么做到一点反叛精神都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