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落寞地拎着那个橙色的纸袋坐地铁回去,车厢里的人都打量着那个袋子——网络时代最大的洗脑包:背名牌的人都不坐地铁。
顾西穗心想,持这个观点的肯定都没上过班,在中国的一线城市,永远不会有比地铁更好的交通工具了,老娘就要拎着爱马仕坐地铁,将来变成了总裁,年薪百万也继续坐地铁,穿着十块钱的T恤和拖鞋配爱马仕,或者穿着爱马仕的成衣背十块钱的帆布袋子——
朕就是这么叛逆的女子。
她戴上太阳镜,塞上耳机,继续听她的《黄河大合唱》:但是,中华民族的儿女啊,谁愿意像猪羊一样任人宰割,我们要抱定必胜的决心,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感情充沛的朗诵过后,又是齐齐合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顾西穗随着音乐抖着腿,一副社会盲流的模样,等到站了,再面无表情地拎着那个纸袋上去,途径傀吧,停了一下——
里面坐着几个女孩子,是总算上岸了的考研妹。
这群人里,考研妹是最接受不了钱闪闪身份的人,她说:“顾姐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也吵不过你,不过我一想到钱闪闪天天让我们独立自住什么的就受不了,不知道她哪来的资格跟我们讲这些话。”
顾西穗当时说的是:“她让你独立自主不就是坚持你自己吗?你觉得你在做的是对的事情,那就继续坚持咯!”
考研妹当时愣了半天。
而如今,她正跟几个女生坐在钱闪闪当初最喜欢的那张桌子前,也看到了顾西穗,怔了怔,才尴尬地冲她笑笑。
顾西穗也回以一笑,继续往前走。
只有继续往前走才是唯一的真理——姐姐不是长辈,不是权力压制,不是血缘,甚至不是强大或无敌。
姐姐的意思是说,她只是比你多走了那么两三步,你可以追上她,她也可以回头。
仅此而已。
而与此同时,钱闪闪的隔离总算是结束了,她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个住处,按下门铃,等门打开后,打量了门内那个陌生的男人一会儿,才扬起下巴,嫣然一笑,道:“叫姐姐!”
第89章 爱是占有,是偏执,是自私,是得不到就毁掉。
钱文铭在2010年因为非法采矿而被判刑,刑期四年。
然而出狱后,他的势力也不减当年,依然能贷到款,另起炉灶,开始融资做房地产。几年不到的时间,负债四个亿,并试图以暴力胁迫的手段强行夺回欠款凭证,再次被判三年。
钱闪闪在网上查这些资料的事后彻底服了,他们有钱人是真的很会搞钱啊。
不过,钱文铭是不可能没有钱的。用脚趾头都能猜到,他的钱全都在他那堆私生子手里。
钱闪闪想起她小时候,家里那架直升机——它除了偶尔在附近飞一飞,炫炫富之外,没有任何应该存在的意义。
她跟戴尚说:“我每次看到那架飞机,都觉得全中国应该不可能有比我爹更蠢的人了。”
但就是这么一个又土又蠢的繁殖癌,却一度成为许多人心目中的成功人士。那时候网络上崇拜他的人可不少,只因为他能跟娱乐圈周边套近乎,时不时就能在娱乐版出现一下,怀里则是那些充满时代感的整容脸。
现代金融是这样:只要你有一些可以称之为资产的东西,就能去银行贷到更多的钱——这就是为什么富人越来越富,穷人却越来越穷。
问题是,那些“资产”可以是:已经坍塌的煤矿、没有任何盈利能力的金灿灿的酒店、早已空了的公司、起个地基就停工的烂尾楼……
她不知道银行到底都是怎么干活的,都这样了,居然也让钱文铭贷到钱。其中肯定不止是金融问题,还包括,并极其有可能——是有一个保护伞的。
当她跟当地律师聊起这件事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瞬间僵住的脸,就只好打消了原本的念头,问:“如果我能找到他跟他堆儿子的关系证明呢?能不能把他那些钱弄出来?”
“可以试试……”她不确定地说,之后问:“可是然后呢?”
“我不知道。”钱闪闪道:“到时候再说吧。”
从定点隔离酒店回住处的时候,她望着这座萧条的城市:这地方早就被洗劫一空了,许多年过去后,除了一堆烂尾楼之外,它也没有丝毫变化,路边全都是一张张痛苦而麻木的脸,疫情加重了小城市居民的生活困境,而曾经的煤矿产业则掏空了这座城市所有的一切,无论是资源还是居民的生活信心。
出租车在一个广场前停了下来,钱闪闪皱眉看了一会儿,问司机:“以前总是聚集在这里的乞丐呢?”
“你好久没回来了吧?”司机说:“都不让出来了,说是影响不好。”
那司机叹了口气,从后视镜看了钱闪闪和戴尚一眼,似乎认出了钱闪闪。戴尚警觉地抬起头来,钱闪闪则托着腮望着车窗外,柔声道:“你放心,他不敢的,就算想把我千刀万剐,也害怕我爹和我弟弟们。”
司机别开目光,没吱声,钱闪闪则轻笑一下,那恐惧的气息,真是一如既往,从来都没有变过。
而暴力——
暴力一向是以恐惧为食的。
钱闪闪那个家也没多大变化,一进门,她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并指了指身后的戴尚,说:“我老公。”
戴尚又是一阵轻笑,扫了一眼这幢房子,这简直是个土豪博物馆:什么欧式沙发、红木家具、蕾丝窗帘、青花瓷花瓶、风水摆件……居然一个也不缺。
最要命的是客厅里还挂了一副巨大的“马到成功”。
钱闪闪在这鬼地方还真是闪闪发光。
还未回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妈妈是不会搬家的了,因为这幢房子是她母亲的嫁妆,登记在舅舅名下的——
说起来不可思议的是,钱闪闪的母亲也算是当地名门了,结果却被钱文铭这么一个穷小子登门入室,掏空了她母家的所有资产。
同所有古老的故事一样,男人会想当然地结成同盟,鸠占鹊巢。钱闪闪的舅舅连同表弟们也全都汇集在钱文铭周围,分一勺羹。
没有人在乎钱闪闪的母亲想要什么,毕竟连她自己都不在乎。
她一进门就直奔厨房,果不其然,她母亲一点变化都没有,跟那个整容失败的十八线女星正在厨房准备晚餐,见钱闪闪进来,也只是说:“唉,你总算回来了,人家小许当时为了找你可急死了——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饿了没有?”
她说话还是颠三倒四的,像一块化石一样,早已跟这间厨房融为一体,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还好,不是很饿。”
钱闪闪无视了那个十八线女星,打开冰箱,找了一会儿,才从里面翻出一罐啤酒,递给戴尚。
钱闪闪的妈妈顿时就打量起了戴尚,之后问:“你结婚了?有孩子了吗?我前几天还做梦梦到你了呢,梦到你生了一对双胞胎,不会带……哎呀,你肯定是当不好妈妈的。”
她说着说着居然甜蜜地笑了起来,对那十八线女星道:“冰冰小时候可懒了,有一次我带着小崇跟她一起去吃饭,小崇吃得满脸都是,她都不知道帮她弟弟擦一下的……”
戴尚毛骨悚然地看着房间里那个保养很好、打扮婉约的贵妇人,她身上没有任何年龄气息,说五六十岁没什么问题,但光看神态,说二十多岁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她按部就班地招待着突然出现的钱闪闪和戴尚,看了戴尚一会儿,就一脸欣喜地给戴尚介绍着前来开门的那个男人,说:“这是冰冰的弟弟,小崇你快叫姐夫。”
相比之下,那个十八线女星反而正常得多,吃惊又卑躬屈膝地看着钱闪闪,然后尴尬地冲戴尚笑了笑。
早在进门之前,钱闪闪就跟戴尚说过了:“我小时候跟那个女明星在片场吵过架,她特别怕我……至于我妈,我妈应该是疯的,但我不确定是真疯还是假疯。”
“你所谓的证据是什么?”戴尚完全搞不明白钱闪闪想干什么。
钱闪闪说:“我爸也知道他那堆女人都是他花钱买来的,完全不相信她们,所以每次有人怀孕,他都会把她们送去国外,在孕期就做亲子鉴定。”
彼时国内这个产业还不成熟——国外也没有好到哪儿去,钱闪闪从当年那个秘书那里得知,为了拿到检测结果,造成了后遗症的女人也不少。
“但这跟你妈有什么关系?”
“我妈特别爱我爸,我爸也特别信任我妈。”钱闪闪一脸讽刺地笑着说:“对我爸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肯定都在我妈那儿,因为我妈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事事以我爸为重的人。”
“那她怎么可能给你呢?”戴尚更不明白了。
钱闪闪就笑得更开心了,说:“因为她爱我爸啊!”
爱是占有。
是偏执,是自私,是得不到就毁掉。
许多人不是最喜欢这一套叙事吗?钱闪闪的妈妈就是其中之一。
她最喜欢看那些“刻骨铭心”的电视剧,时不时就带着钱闪闪一起看,无论遇到什么离谱的情节都会很感动地说:“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照顾好他唯一的男人。”“男人犯了错无所谓,肯回家就行。”“他好可怜啊……”“他把她关起来不是因为喜欢她吗?”“这个女的不检点,都已经有男朋友了,还跟别的男人不三不四。”“哎呀真好!他总算求婚了!以后她就可以每天呆在家里等他回家了!再多生几个孩子就更好了……”
如今网上那些弱智少女算什么啊?跟她妈比起来真是差远了,毕竟她妈早二十年就能实现这些了:一个富裕冷漠的老公,将她囚禁在这幢老房子里,他负责赚钱养家,她负责貌美如花,有权有势,子孙满堂,双洁,一生一世……
钱闪闪的杀手锏则是:“爸现在在监狱不是也挺好的吗?有吃有喝,也不会在外面胡来了。”
“是啊,”钱闪闪的妈妈居然跟着说:“他现在身体都变好了,前几年三高特别严重,最近几年反倒好多了。”
“他每个星期都给你打电话吗?”
“当然了。”她母亲自豪地笑道:“不找我还能找谁?我还得给他送东西呢!你别看他那么多女人,到最后还不是只能靠我?”
晚饭结束后,她就跟她母亲一起回房间话着家常,看着她落寞地抚着床单,说:“再熬一阵子就好了,你爸就快出来了。”
钱闪闪则问:“弟弟们也不来陪着你啊?”
“哪有空啊?都在忙。”她说:“还不都是因为你,网上那些人闹得可厉害了,天天说要去国务院投诉……还是得你爸才行,家里没有他是不行的。”
钱闪闪轻轻一笑,同时留意着外面的动向。
子为父纲。
钱文铭进去后,这家里肯定是有一个能接替他的人的。
她舅舅们也都是一群白痴,接替钱文铭的应该是钱闪闪的“三弟弟”,被称为钱老三,一个聪明又狠辣的男人,如今还在从事着煤矿行业,只不过,是公私合营——
但门外那两个人其实也不是真的傻,早就发了消息给他,之后敲了敲门道:“妈,我们先走了,三哥等一下就要来了。”
钱闪闪的母亲顿时就僵住了。
钱闪闪怔了一下,才站起来,问:“他是不是打你?”
“也不是啦,男人嘛,就是脾气不好……”
“我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就问一声,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爸?”钱闪闪走近她母亲,捏着她的下巴,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她们是母女,也都是女人。
但女人跟女人,也是不同的。
钱闪闪想起她小时候,她妈妈对她是真的很好的,她不喜欢做功课,她妈妈会亲自到学校跟老师说:“不爱做功课又怎么了嘛?女孩子要那么聪明干嘛?”
她欺负别人,她也只是说:“哎呀,小孩子,不懂事……”回头又数落钱闪闪:“你一个女孩子,不要总是跟人打架。”
……
虽然她每一句看似有道理的话之后都跟一句无比愚蠢的注脚,却不妨碍她真的对她好过。
钱闪闪也不确定她身上的傲慢和自大有多少是先天的,有多少是后天的,她只知道她喜欢她自己,特别特别喜欢,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改变——
可是她不变,就意味着这座城市里的人也不会变。
她说:“爸现在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他只要一直在监狱,就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钱闪闪的母亲却赫然回过神来,看着钱闪闪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你不就是想把你爸继续坐牢吗?他当年又不是故意的,喝醉了而已……”
她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钱闪闪就笑了起来,把最重要的那个砝码压了上去,说:“他有那么多地方可以去,喝醉后却只会来我的房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比你年轻漂亮——”
“你闭嘴!”
她突然就怒吼起来,一个巴掌突然打在了钱闪闪脸上,钱闪闪毫无反应,还是笑望着她——她的亲生母亲。
她想起她十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她父亲摸黑进入了她的房间,她尖叫起来,却听到隔壁房间的门关上的声音。
她曾一度以为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比如说,是不是她发育得太好,裙子是不是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