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所有的女孩一样,她以为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事出有因,直到好多年过去后,才发现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做错事的是他们,而不是她。
她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受害者,也不是什么复仇者,也不是什么正义人士。她只是一如既往那个地在做她想做的事情而已。
她凑近她的耳朵说:“这世界上从来不缺年轻漂亮的女人,只要他出来,就有好多小姑娘上赶着送上门,你恨是恨不完的——你不是离了他不能活吗?他也一样,你想想看,他对你最好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她看着那双浑浊的眼睛,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亮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快乐的往事,带着少女般的清甜。
钱闪闪面无表情地问:“那些文件在哪?家里?还是银行?”
她母亲则茫然地眨着眼睛,似乎根本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喃喃道:“当初是他先说喜欢我的呀,他在我们家门外跪了好久,又是磕头的又是下大雨的,跟我爸说肯定会对我好一辈子的……我本来没那么喜欢他的,但后来他非要亲我……我爸说,你是他的人了,不如就嫁给他好了……”
她语无伦次并絮絮叨叨地讲着,钱闪闪则及时抓住了重点,问:“是在外公家里吗?”
“不是呀,你外公都死了好多年了,当时你不在……他对你外公可好了,花了几百万买了个风水宝地,下葬那一天还一直盯着呢……”
钱闪闪顿时就松开了她,轻声说:“我走了。”
她立即问:“你去哪儿?”
“一个没有你们的地方。”钱闪闪笑着说:“跟我爸问好,就说我爱他。”
——爱是彼此毁灭。
——孝顺则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钱闪闪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戴尚意味深长的眼神,显然,是听到了方才那些对话。
钱闪闪则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拿起沙发上的香奈儿,婀娜多姿地往前走着,回头说:“果然爱才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事。”
戴尚轻笑着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我外公的坟头蹦迪。”她说。
第90章 去码头整点薯条吃
再一次跟钱闪闪视频的时候,顾西穗忽然觉得,她应该再也不会见到钱闪闪了。
她坐在酒店房间里,讲她的坟场惊魂夜,大概是,他们俩租了辆车子,一路开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明显是那种用来骗傻子的荒山,风一吹,到处都是声音,什么鸟叫虫叫鱼叫的……
“鱼是不会叫的。”刘灵面无表情地说。
“细节不重要啦……”钱闪闪穿着吊带背心、短裤,盘腿坐在桌前,左手一支烟,右手一杯酒,一副饱受摧残的中年大汉的模样。
顾西穗还听得津津有味,问:“然后呢?”
钱闪闪吐了口烟圈,自己都鄙夷地说:“然后我们俩就迷路了,当时天还黑了下来,没办法啊,只好报警,等了半天警察才来,问我们跑到山上去干嘛,我就照直说了,警察听完还以为我们俩疯了,想以破坏防疫的罪名拘我们几天,结果刚好有个小年轻认出了我,说搞不好是真的……但那种村镇小警察,根本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你们晓得吧?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就开始打电话,先给律师打,给律师打完打公检法,打完公检法打给市长热线,打完市长热线再打去找国务院……打到最后警察都慌了,让我先别打了。”
刘灵和顾西穗都笑得不成样子,钱闪闪挠着额头道:“那真是我有生以来最泼妇的一天,跟《秋菊打官司》里的那个巩俐似的,说你们必须得给我一个说法。”
“然后呢?”
“然后那几个警察半信半疑地给市里打了个电话,之后就上山挖坟去了——真的是那种特别朴实的警察,不久后浑身是泥地扛着铁锹下来,我问怎么样,他们比我还懵逼,说,真的有好多东西,他们处理不了,就亲自我们俩送回来了,整个一个黑色幽默。”
后面的事她就不再讲了,只是深深吸了口烟,转移话题,道:“我发现如今北方比南方热多了,你们说,地轴是不是真的变了?”
“不知道,我已经两个月没见过太阳了。”刘灵也一脸丧气地跟着她的话题走,说:“我现在只想带着甜甜去个有太阳的地方。”
“去三亚呗!”钱闪闪呷了一口威士忌,瞄向顾西穗所在的方向,问:“你什么时候搬去三亚?”
“下个月。”
“住处呢?”
“公司安排了酒店式公寓。”
“海景房吗?”
“楼景——只能看到对面的楼。”
顾西穗撇了撇嘴。边笑着,边翻阅着厚厚的招标书,想都想不明白,她一个卖衣服的,为什么要研究这些。
刘灵将电脑转向顾西穗,顾西穗抬头看了钱闪闪一眼,怔了怔,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暂时不回去了。”钱闪闪伸了个懒腰,道:“我想先玩几个月再说。”
“去哪里?”
“还没定呢,新疆?西藏?云南?”她说:“突然发现我没去过的地方好多啊……”
是她说话的语气太温柔,让刘灵都怔了一下,皱眉凑到电脑前,问:“戴尚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钱闪闪说:“再掺和下去就没意思了,他一个陌生人……”
她轻扬了一下嘴角,刘灵则看了顾西穗一眼,顾西穗立即低头发消息给戴尚,钱闪闪却笑了起来,说:“他肯定听我的,不听你的——别忘了,我跟他才是一类人,我们反人类的世界你是不会懂的。”
刘灵只是问:“那你呢?”
“看什么时候能走了,就出去逛逛,自由地活一次。”
“什么叫自由地活一次?”
“就是谁也不是地到处走一走,逛一逛。”钱闪闪非常孩子气地笑了一下,说:“其实我小时候一直想当个流浪汉来着,觉得一个人走江湖特别酷……可惜我这个人又懒又废,总觉得一离开钱,或者离开大城市就活不下去了,然后又一想,我今年都三十二了,如果再不去试一次的话,这辈子应该就没机会再试了吧?”
顾西穗和刘灵都是呆呆地听她说着,都知道她这么说,就很有可能真的会这么做——她曾经消失过一次,为什么不能消失第二次呢?
可奇妙的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仿佛已经变成了那个谁也不是的人,整个人都蓬松了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轻盈和丰沛。她叼着烟,拿下鲨鱼夹,晃了晃卷曲的头发,又重新扎起来,问:“你们说,我要是剪个光头会好看吗?”
好像头发才是女人最重要的表达,每逢想做什么决定的时候,都是从头发开始。
顾西穗道:“你如果光头了就没办法当谁也不是的人了。”
“有道理哦……”她很失望的样子。
刘灵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顾西穗却问:“还回广州吗?”
“不知道,到时候再看吧。”她说:“你们俩早点搬家,我的房子可能要收回了,使馆区和别墅那边我还没解释,你们俩谁抽空帮我去说一声可以吗?”
刘灵和顾西穗又是一呆,但还是点了点头:“好。”
“剩下的东西你们看着办吧,想卖就卖,想分就分,卖了的钱给张桂梅好了——有一些裙子首饰还挺适合兔总裁和Candy的,让她们俩挑一下……”
她就这样交代起了之后的事,刘灵和顾西穗只是听着,之后刘灵忍不住说:“你还是回来吧,如今不同往日,一个人想消失可没那么容易,再说了,现在到处都是疫情……”
“所以啊,一生只能经历一次了。”钱闪闪笑了起来,又道:“我想起你之前说,你受不了一个人,然后觉得我也受不了一个人,可是隔离了十四天之后,我突然觉得一个人也挺好的。以前我老觉得周围一安静下来,好多事就争先恐后地往我面前跳,但现在看它们跳来跳去的,居然也习惯了,好像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可怕……”
顾西穗脑补了一下她跟她抽象的记忆们手拉着手一起往前走的感觉,突然笑了。
那种感觉,她懂。
寂寞好像一只伏在桌脚的猫,冷不防就跳出来,搅乱你所有的状态。
然而习惯之后,你就会发现,你也是可以跟它和谐共处的。
能学会处理孤独和寂寞,才是成熟的第一步。
能说的就这么多了,说完之后,钱闪闪抬头,举杯,冲她们嫣然一笑,问:“干一杯吗?”
“我去拿酒!”
刘灵还在迟疑,顾西穗就已经站了起来,走进厨房,刘灵跟进去问:“你真觉得没问题?”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呗,生活哪有什么没问题的时候?”顾西穗冲刘灵一笑,这话完全不是她的style,而是刘灵的style。
刘灵顿时就意会了,也低头一笑,说:“她现在看起来倒是真的快乐。”
“而且自由。”
“对。可是……”她看着顾西穗问:“将来呢?”
“将来她有我们。”顾西穗毫不犹豫地说。
反正钱闪闪想找她的话,总是能找到她的。
在2022年的6月,顾西穗忽然觉得,她的人生应当是已经确定下来了,未来五到十年应该都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先是在三亚驻守几年,之后则按部就班地升职、加薪,存一笔钱,去读个商学院,然后才考虑下一步——
这几年里,什么结婚生子之类的事情肯定是没空想了,她愿不愿意是一回事,关键是,Emma可能会杀了她。她说:“你是我带进来的、升职最快的人,你要敢辞职我非劈了你不可!”
之后又说:“但如果三亚盘不活,你倒是可以趁机生个孩子,太初目前的带薪产假还是给得还算大方……”
顾西穗大笑。
跟权西森转述的时候,权西森算了一阵,居然说:“我突然发现我们都好年轻啊,五年后居然才三十四岁。”
“难道你以前觉得你已经老了吗?”
“有点,毕竟脑袋上顶着三十而立四个大字。”
顾西穗顿时就笑了起来,道:“刘灵老说这句话该被淘汰了,毕竟我们这代人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二十好几了,学历越高出来得越晚,糊里糊涂活几年就三十了,满脑子都是动漫和钢铁侠,张口闭口就emo,唯一的感情需求是养猫……总而言之,三十岁在二十一世纪应该属于青春期阶段,早恋、反抗父母、离家出走、夜不归宿……”
“还有叩问人生的意义。”
酒吧老板突然把两杯酒放在他们面前。
他们去的是1月1号那间酒吧,隔半年,他的花式鸡尾酒越来越多了,从“喝了这杯就辞职”到“去码头整点薯条”,以及“均衡地讨厌全人类”,每一杯,都写满了当代人的痛苦和焦虑。
权西森和顾西穗则自虐地又点了一杯Fuck 2021,并问:“今年年末你要出什么酒?”
“Fuck FIFA!”
“哈?”
权西森倒是先笑了,解释说:“世界杯。”
“可是为什么?”顾西穗满头问号。
“因为我喜欢的球队肯定会输的……就是不知道输多惨而已。”酒吧老板一脸丧气。
顾西穗就哈哈大笑起来。
她拿起那杯Fuck 2021,跟权西森干杯,两个人对视一眼,鼓足勇气,决定一口闷。
结果最后都皱眉,困惑地看向酒吧老板,问:“怎么跟之前不一样了?”
“你们现在再想想2021,不觉得特别美好吗?疫情有种快结束的感觉,还可以出去旅游,天气也不错……”
“妈的,2022已经惨到这种份上了吗?居然跟2021年比?”
但仔细想想,顾西穗的确想不起来她2021年在干什么了,她只记得她跟形式走人一样,每天都奄奄一息地等死。好像也没什么具体的痛苦,也没什么具体的快乐,只是毫无意义地焦虑并崩溃着。
看到顾西穗那个表情,酒吧老板就道:“你看,对吧?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完全不值一提吧?你呢?”
他又问权西森,权西森也托着下巴想了好半天,之后说:“我当时焦虑的事情可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