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奚收起手机,摘下耳机,走到餐桌边坐下。
佣人们将餐点端上桌,将酒倒进酒杯里。
“我认为你应该多和赫伯茨医生进行沟通自己的情况,免得以后在外面又出现意外,如果被媒体拍到很不好。”
陆琇说着,切下一小块牛排,带血的汤汁顺着银色刀具淌到白色瓷碟中。
“Alex刚从学校回来,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先吃饭吧。”安东尼喝了一口酒。
陆之奚没有出声,垂眸用刀叉缓缓切着盘中的食物。
“Alex,当父母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要回应,这是修养。”陆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闻言,他抬眸看向对面的母亲,淡声道:“知道了,我会去的。”
陆琇在饭后又再次提醒了他去见赫伯茨医生这件事。她从前一直对这件事并不在意,今天却在陆之奚到家后反复提了好几次,归根结底是因为安东尼最近频繁地回家了。
在一次和陆琇的例行吵架之后,安东尼忽然说“我在试着当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次机会”,然后两人就这么忽然变得融洽了起来,甚至住回了一个房间。而陆之奚那次在酒会的意外恰好发生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两人都对儿子的异常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关心,安东尼开始在陆之奚睡前主动跟他说晚安,问他今天感觉如何。
也许是因为频繁的梦境,也可能是因为父母的再三催促,陆之奚真的去见了赫伯茨医生。
“我一直很想和你讨论你在中国的经历,而且我没想到这次是陆女士联系我,她对你展现出这方面的关心是好事。”
摆满了书籍的书房里,赫伯茨医生泡了杯放在陆之奚手边,然后在他对面坐下。
“回归正题,你说你和一个女孩进入了一段亲密的关系,Alex,容许我问这个问题——你认为自己爱她吗?”
陆之奚沉默片刻,说:“......我没有感觉到那种感情。”
赫伯茨医生凝视着他片刻,没有指责也没有纠正,而是用那种“我能明白”的表情点了点头。他在很早以前也从陆之奚这里得到过类似的回答,只不过那时问题的主语是“父母”。
“那你觉得为什么这件事仍然在困扰你呢?”
“几天前,我们通了个电话,她向我发了脾气。”
“方便说说原因吗?”赫伯茨医生问。
“......她在指责我虚伪。”
赫伯茨医生仍然用温和宽容的眼神看着他,“那你是否会为此感到愤怒?”
空气安静了很久。
陆之奚垂眼看着手边的茶杯,蒸腾的雾气飘起,又一点点散去。
他的声音也变得像雾一样缥缈,“不,我并没有真的感觉到愤怒。我只是......希望她别再生气了。”
“那你有再试着联系她吗?”
“没有。”
“为什么不呢?”
“因为她好像已经不再生气了。”
陆之奚的语气里并没有任何高兴的意思。
他想到了那个在朋友圈里流传的视频,视频里她笑得很开心,像是从未被他困扰过。
像是再也不会被他困扰。
尽管赫伯茨医生不像家庭医生那样跟陆之奚的家庭保持紧密关系,但他也算是看着陆之奚长大的。
在很多时候,他只是像一个普通的药品供应商一样给这个家庭开具药物,帮助他们减轻身体上的不适,但他也会抓住一些时机,希望借此能真正和这些内心和资产并不同等富足的人们进行谈话。
“Alex,有时候我们的大脑为了保护我们免于受伤,会帮助我们屏蔽一些东西。有些情绪,感觉不到并不意味着真的不存在,就像饥饿一样,我们可以告诉别人自己不饿,但身体仍然会诚实地作出反应。
“尤其是当我们已经饥饿不堪的时候,如果有人递出一块面包,我们甚至可能无法彬彬有礼地接过面包并向她道谢。相反,我们更可能会直接扑上去跪在那个人面前,狼吞虎咽,乃至痛哭流涕。”
赫伯茨医生最后说:“我建议你试着再跟她聊聊。我想那个女孩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她会愿意听你说话的。”
第25章 前男友
从十一月开始, 太阳就渐渐从北京的天空隐没身影。
天色是灰沉的,凉风渐起,这时候学校教学楼、图书馆和咖啡厅里暖黄的灯光就变得愈加温馨起来。
蒋萤一进入大四就没有专业课了, 除了每周固定有两天跟着导师林教授去精神卫生医院做访谈、开组会以外,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咖啡厅里准备毕业论文, 看文献、准备量表、搭论文框架。
实际上, 如果不是图书馆不允许携带有色饮料且座位难抢, 她并不是很喜欢到咖啡厅。在上一段感情里,陆之奚总在这里等她。当她去取咖啡,或者路过某处座位的时候, 一些回忆还是会不受控制的进入她的脑子里。
不过周安宁叽叽歪歪的声音会暂时让她忘记那些事情。
“我爸妈来北京玩儿了,明后天我要陪他们,不如你去问问你的俞同学有没有时间一起自习?”
周安宁喝了口咖啡,嘴角泄露出一丝八卦的笑意, “就像上周一样, 讲真的,清大的咖啡比华大的香吗?你去了三天!”
蒋萤哭笑不得:“那是因为他有三本我需要的书,而我们图书馆的存本全部都借走了。”
“那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周安宁双手撑着脸颊,两眼发光地看她, “所以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觉得他很不错, 很优秀,而且是个很热心的同学。”
“然后呢?热心的同学有很多, 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每天跟你说早安晚安吧?”
蒋萤关上电脑, 认真地看着她说:“说实话,我明白他的意思, 对他也有好感。但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反正现在还没到那一步。”
周安宁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俩在酒馆那天就看对眼了呢, 没想到竟然你和他都磨磨唧唧的,不像.......”
她声音猛地一顿,口风迅速一转:“也挺好的,让子弹飞一会儿。”
蒋萤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我和斯言相处很愉快,不过我不着急要那么快进入一段关系,也不期望他要像陆之奚那样......算了,不提那个人了。”
周安宁意味深长地说:“挺好,慢慢来,然后看谁先控制不住心跳。我打赌是他,因为你现在已经是有故事的女同学!”
天色渐黑,两人在说笑中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去附近的食堂吃过晚饭后一起回宿舍。
周安宁趁宿舍人少赶去公共浴室洗澡,蒋萤坐在椅子上休息,屁股还没坐热,手机就收到了莉莉的消息。
莉莉:「我想你了!!!最近你怎么样?过得开心吗?我们可以通话聊天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持有了蒙绍公司股权的原因,蒋萤发现莉莉开始比以前频繁地找她聊天,问她最近的心情、有没有去哪里玩等等,在一个月之前,莉莉还特别关心她和蒙绍之间有没有什么进一步发展,这个话题在蒋萤再三否认之后才终于结束。
恰巧这时候蒋萤一个人在宿舍,闲着也是闲着,就跟莉莉开了视频通话。
莉莉还是那副无忧无虑,满脸笑容的样子,她的头发这回染成了金色,还做了亮晶晶的指甲。
一接通视频,她就兴冲冲地跟蒋萤说:“我等会儿要去和我的新男友约会,他是一个超级性感的西班牙模特,你看我的妆漂亮吗?”
蒋萤有点儿记不清这是莉莉第几个男朋友了,但她还是热情地说:“很漂亮,我喜欢你美甲上的钻石。”
莉莉显然很受用,“我可以把我在北京认识的美甲师推荐给你,她也会做这一款。”
“我没法做美甲,在医院见病人的时候,我不能太......显眼。”蒋萤委婉地说。
“那太遗憾了,对了,你最近有见新的人吗?”
莉莉在思索合适的中文:“呃......我的意思是,交新的男友?”
“新男友?这个还没有......”
听蒋萤这么说,莉莉的声音忽然扬了起来:“单身也挺好的,约会特别麻烦!那......那.......”
她的神色忽然滞了一秒,目光看向某处后又迅速收回,又看向蒋萤:“那你和奚哥还有联系吗?”
蒋萤失笑:“怎么又提起这个?我们已经很久不联系了。”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有时候分手了不一定要老死不相往来,我和我的前男友们都是好朋友......”
“莉莉,我和他的情况不一样。”
“你还在生气吗?”
莉莉知道他们有过一次不愉快的对话,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表情十分小心翼翼。
蒋萤有些无奈,但声音仍然是柔和的,“都已经过去了,他对我来说已经是陌生人,我对他而言也是一样的。”
这话题结束,莉莉跟她扯了一下最近蒙绍公司的新产品反响很好,估计年终的时候分红很可观,又说感恩节要到了,自己要跟父母去南部一个私人庄园和亲戚聚会,到时候给蒋萤拍小羊的照片之类的,聊了大半个小时才结束通话。
视频一挂断,莉莉如释重负地放下手机,看向一直坐在自己对面的陆之奚。
“她没有谈恋爱,也不生气了。这件事我已经换着法儿地问了她无数遍,你还要奴役我替你传话到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自己找她?”
陆之奚说:“我试过,她把我的新号码也拉黑了。”
莉莉强忍着没说他活该,只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不想当这种卑鄙的间谍。”
“那你就别求我向戚州隐瞒你这几个月谈了四个男友的事情。需要我提醒你吗,戚州一直单身。”
莉莉不敢置信:“Fuck you!”
“合作愉快。”陆之奚微笑。
其实莉莉也并非没拿到好处。
这段时间里,陆之奚介绍了一家模特经纪公司给Luminous Art合作宣传产品,效果显著,让莉莉可以拿自己的投资成果在感恩节的家庭聚会上吹嘘一番。
想到这里,莉莉的声音弱了下去,问他:“既然你还想联系萤萤,你打算什么时候自己亲自找她?”
“等家里的事情尘埃落定。”
莉莉识趣地不再问了。
她隐隐听说了一些传闻,说是老威廉姆斯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而有人看见了小威廉姆斯——也就是陆之奚的爸爸——的私生子出现在了纽约皇后区的房子里,于是有传闻说小威廉姆斯想要趁老爷子还在的时候对自己那些流落在外的孩子发发善心,改改以前浪荡不羁的形象,争取更多份额的遗产。
凭良心说话,莉莉不觉得这个地方适合蒋萤那种善良小绵羊生活,这里太复杂了,而陆之奚也在漩涡之中。
所以她虽然认为当时陆之奚将蒋萤留在国内独自离开的决定很混账,但细想一下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有时候家族斗争甚至可以很下作,就算陆之奚将蒋萤安置在国内,也免不了一些人的骚扰。
莉莉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就这么算了?我的意思是,你们已经分手了,她接受了这件事,你明明知道她不适合这里,而纽约有很多女人适合你的家庭。如果你只喜欢亚洲女人,这里也有很多亚洲女人......”
陆之奚从沙发上起身,声音平静:“因为我发现自己忘不了她,我想让这一切重新开始,而且是以温和而愉快的方式重新开始,就这么简单。”
莉莉语塞,心里忽然升上一丝对蒋萤的同情。
对于权力动物而言,一切事情的逻辑都非常简单——试探、观察,采取策略,然后迅速制敌。
有时候,他们的举动会被修养礼仪之类的东西装点得很温柔,有时他们甚至愿意对自己的错误诚恳地道歉:“对不起,但可以让我再咬住你的咽喉吗?”
这仍然是一场单方面的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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