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凝躲在拐角处偷听,只听文医生道:“杨浔就是这样的人。你懂吗?身心分离论,身体和心理彻底分开算,他才不管病人的心情怎么样,只管好你的身体,就算你被车撞得稀巴烂,智力受损,歪着头流口水,下半辈子坐轮椅,生不如死。他也一定尽力把你抢救过来,至于你出院了怎么样,他不在乎。他这就是原教旨外科医生。”果然,他们也在聊给林天恩强行剃头的事。
小赵道:“杨医生很可靠,但感觉有点不近人情了。还是张医生好,温柔的书呆子。那次门诊我也在,张医生真是厉害的,扫了一眼就有结果。我还担心她看得太快了。”
“对啊,她这个书呆子有本事,之前她还诊断出一例格林巴例综合症, 那种病很少见的,很多医生一辈子都碰不上一个。那个病人也是运气好,碰上张怀凝,治疗得早,没有后遗症。”
张怀凝诧异想道:“我竟然是书呆子吗?”
虽然是小事,但她还是气不过,中午休息时,忍不住对杨浔抱怨道:“我这么机灵的人,怎么会有人觉得我是书呆子呢?”
杨浔没放在心上,道:“不用别人觉得,你本来就是啊。”
晴天霹雳,不过好在杨浔的意见不可靠,张怀凝立刻又去发消息问檀宜之,“你有没有觉得我是个书呆子?”
檀宜之回复得很快,道:“在中国说人书呆子是一种赞美。”又是一次委婉的肯定。“按市面上流行的 16 人格分类,你应该是 entp。”
“我不是。而且这种 16 人格分类并不科学,只是一种基于简单测试题的笼统性格分类,仅限于闲聊时拉近关系用,不适合用来框定一个人。”
“这就是典型的 entp 发言。”
张怀凝当即据理力争,发了整整三百字证明这种分类的草率,檀宜之则只回了微笑的表情,张怀凝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也不信这个,但看你为一点小事较真,很好玩。”完全能想象檀宜之此刻的表情,微微低着头,单手拿着手机,宽和又无奈的浅笑。
痛心疾首,但书呆子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张怀凝如此宽慰自己,她可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并不在意。
但当夜晚上十一点,她还在耿耿于怀,甚至给杨浔打了个电话,道:“你凭什么说我是书呆子啊?”
杨浔道:“你不会为了这种事想了一天吧?这样子就很书呆子啊,干嘛一定要争个道理出来。”
“别人也就算了,被你说书呆子,我怎么就这么算了呢。”
“你当然是书呆子,我喜欢你快十年,你一点都没感觉吧。这还不算吗?”
“别来这套,你已经拿这个开过玩笑了。”
杨浔的声音沉下来,“我是认真的,书呆子。在你之前,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我想成为你身边最重要的人,我一直喜欢着你。我很差吗?还是你总是假装不在乎我?”
“你喜欢我,那还不同意抽脑髓液?”
“哈哈,这是两回事。”杨浔沉默片刻,道:“好了,有答案了吧。那我睡了,别打电话过来了,晚安。”
焦灼把夜晚烧热了,烫得张怀凝一夜无眠。终究是靴子落地,最怕的事成了真,友情爱情沸腾在一个锅里,连带着她也在锅子里跳脚,辗转腾挪,左右为难。
第13章 不记得了吗,我给你发过裸照的
当同事的坏处就是第二天还要见面,甚至不能迟到。好在太忙,张怀凝都没闲心尴尬。午休时她本想杨浔把话说清楚,但他加了号,多拖了半个小时。等他有空时,张怀凝又在忙病人。终于找到双方都能喘息的时间,天已经黑了。
吃过晚饭,正是杨浔上手术前放空时刻。他照例在没监控的角落里抽烟。这还是张怀凝找的风水宝地,她站在几步外,低头盯着地上他的影子。
杨浔笑道:“怎么了吗?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我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吗?”
“不是,只是我和你很熟悉了。快点说,我马上就要上台了,总是想着你的话,对病人也不好。”
“你不要生气啊。” 张怀凝顿了顿,道: “你实话告诉我,你对我告白不会是为了不让我抽脑髓液的战术吧?声东击西?”
“我要哭了。”
“好吧,我认真点,你上完厕所真的会洗手吗?”
“怎么还梅开二度啊?”
“抱歉,这次时真的认真了,你喜欢我吗? 你一直都单身,檀宜之说是因为你暗恋我。我认真想过,你确实对我不一样。昨天晚上你说的话不是开玩笑吧?”
“不,我一直很喜欢你。”
“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说呢,在我遇到檀宜之之前,我们……”
“我给你发过裸照的。”
“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要是做了这么出格的事,我不可能没印象。肯定是我没收到,不然我就把手机吃下去。”
“上个月中旬,聊天记录应该有,你当时回复了我。”
张怀凝拿出手机看记录,是上个月 14 号的事,晚上九点,张怀凝当时问他在做什么,杨浔回复道:“我在健身。”紧接着附上一张赤裸上身的自拍,热腾腾,肌肉鼓起,却没什么汗。
而当时张怀凝端的是八风不动,心如止水,回复道:“你肩膀怎么有蚊子块?我有个特别好用的灭蚊灯,你要吗?”
杨浔见证据确凿,便宽容道:“你的手机慢慢吃,可以分两顿。”
他笑了笑,又继续道:“那时候你肯定会和檀宜之结婚的,和感情无关。我说不说都可以,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没必要给你增加负担。保持同事关系也不错吧。你婚姻幸福的话,我肯定就默默祝福你了。反正对你而言,感情不是最重要的,我贸然接近的话,你会不安的,甚至会破坏我们已有的关系。”
“那倒不至于,顶多有点尴尬,还没到不安。”
“是吗?是嘛,别骗我,我真的会信的哦。”杨浔轻巧地把烟换手, 单手搂住她的腰,一拽,一抱,低下头, 几乎就要吻上去了。
这一抱,却没抱紧,张怀凝推开了他,手肘抵住他的胸口,完全是下意识的格挡。
早有预料般,杨浔松开了手,默默掐熄了手里的烟。他掐烟和常人不同,是面无表情地用拇指捏掉火星。
张怀凝想找补几句,道:“我不是对你反感,就是没太准备好,为什么现在你又改主意了?”
“你婚姻幸福,我祝福。你现在难道很幸福吗?你说,人要无耻到什么地步,才会在那种时候提离婚,逃避责任?”
”他只是没缓过劲来,从小到大过得太顺了,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算不上道德问题。”
杨浔不太高兴,哼笑了一声:“张医生,你活泼开朗的一面,很多时候是为了掩盖疏离戒备的本性。你不喜欢流露真实感情,假装无事发生,你还是在为你女儿的事难过……现在和你谈情说爱不合适,但你想用我发泄一下,我很乐意。我姑且也算价廉物美吧。”
“我不会这样的,我一定会给你明确的答复。”
“那我还蛮脆弱的哦,要拒绝我的话,温柔一点,你讨厌我的话,我会死翘翘的。”
“不会的。”
“不一定,檀宜之有你姐姐的嘱托,结果还是闹成这样。当然了,这件事是他活该。他辜负了自己的好运气。”
“你怎么会知道的?我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你的事情,我一直很留心。”杨浔没再解释,转身就走,时间差不多了,他要去手术室做准备了。
脑血管搭桥的原理和心血管搭桥类似,是把狭窄部位的血管与脑动脉远端吻合,搭桥制造一条新的供血通路。这个手术概括起来不难,操作起来不简单。
最难的地方在吻合,先要找到合适的供体血管,在尽量不损伤周围神经和血管的情况下,把供体血管仔细地缝在动脉上。因为缝合时,会把血管短暂夹闭,所以操作有时间限制,缝久了,脑供血供氧不足有后遗症,缝快了,吻合线松动,做了无用功。
杨浔在洗手,同时粗暴地把手术中每个细节都拉出来复盘。他必须提前开颅前确定手术的节奏。哪怕是他这样的医生,也无法在手术中时刻全神贯注。训练的意义就在此,手会比脑子动得快。
但总会意外发生,脑科手术中容不得失误,一错手,人生的天平立刻摆在眼前。天平的一端是他的职业前途,另一端是患者的生命。
一开始林天恩的手术很顺利,找血管,取血管,缝血管。杨浔缝合前给自己定的时限是五分钟,但他是熟练工,四分钟不到就缝合完了。
变故发生在收尾阶段,血管吻合支撑扩展器取出来的一刻,缝合接口裂开了,血管上还被戳出个新口子。
杨浔也是一愣,不禁疑心道:不是我手抖吧,怎么会这样?是张怀凝的话让我分心失误,还是她的血管真的非常脆弱?
接下来是经典的炸弹时刻。
动作电影里经常有这种桥段,主角被迫拆炸弹,不得不在两根线里选一根剪断。选对了,皆大欢喜,爱人扑进怀里拥吻。选错了,尸骨无存。不过一般合家欢电影不会有悲剧结局。
现实可就残酷多了,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继续夹闭动脉,用野马脱缰一样的速度疯狂缝合,临行密密缝。但夹闭的时间过长,可能会出现血栓或是不可逆脑损伤。林天恩活着下手术台,但是说不出话来,歪着头流口水。
要么不夹闭动脉,能缝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就等她自己的凝血因子起作用。大脑的功能健全,但血流多了,人就没救了。
拆红线,选第二个方案。没时间惊慌失措。杨浔察觉到器械护士都紧张得僵直了。手术室里出暴君,此时此刻就该专断独裁,再慌也不能显露,否则整个手术室都乱了。
杨浔道:“别紧张,小问题。我处理一下就好了。还不用叫主任。”他不自觉用上命令口吻,“听好!先别放开远端的夹子,时间还来得及。”
张怀凝:杨浔是一只可爱的萨摩耶串串,别怕,他不会咬人
檀:首先,这不是萨摩耶。你看他那冷酷的眼神,邪恶的嘴筒子,他是狼狗串串。等你一转身,他就要来扑咬我了。
杨浔:(和善的狗狗歪头)
第14章 要是你讨厌我,我会死翘翘的
现在是听天由命时刻,杨浔立刻给两个口子各补上几针。如果缝合的手法合适,线本身的张力会收紧血管,原理类似于扎蛇皮袋。虽然会耽误搭桥的后续效果,影响血管充分充盈,但也顾不上太多了。
缝完比预期多拖了半分钟,他才松开动脉瘤夹,如果运气好,不会形成血栓。
如果运气不好,这就是第一个死在他台上的病人了。具体流程他还是清楚的,通知家属,封存医案,必要时对簿公堂。
专打这类官司的律师可不会客气,会揪着手术的必要性反复逼问,“就算患者不做手术会死,也不代表一定要做手术,万一患者就想用一个完整的脑袋下葬呢?”
杨浔笑了一下,他就是这样的性格,生死危机的时刻最平静。面上不动神色,但已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按着脉搏数秒,打开了动脉瘤夹,吻合口还算通畅,能形成有效血流。那两个潦草缝合的口子也只有少量出血。
他等待了片刻,血还在继续流 ,林天恩的血压开始降低。器械护士想要出声提醒,杨浔却抢先道:”问题不大,再等等。”
紧接着,血就止住了。血压回升时,他听到了身旁护士长舒一口气的声音。
临近结束时,杨浔照例拿开纱布,翻起林天恩的眼皮观察瞳孔,一切如常。旁边护士感叹道:“杨医生真的很稳,都不怎么紧张。”
“辛苦了,也谢谢大家配合了。”杨浔不置可否,换衣服时他才发现,自己后背止不住的汗,连内裤都湿了。
出了手术楼层,杨浔在走廊碰见张怀凝,她正靠在墙边等他,问道:“手术还顺利吗?”
杨浔笑道:“哈哈,差点完蛋,多亏我改跟我妈姓,我死掉的老妈在地府疯狂给我托关系,所以没事了。”
“别太迷信,能顺利过关,是你的实力。有一句话,我刚才就想说,但我怕影响你手术,就等到现在。”
”现在说吧。”
“我的回答是拒绝。我帮你不是为了求回报,更不是让你用爱情回报,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一些。如果没有檀宜之,我或许会爱上你,但现在真的发生了很多事。你没必要在我这里苦苦纠缠,去过你的大好人生吧。”
她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你说得对,我没有谈情说爱的闲心,到现在我还是很恨。但我不知道该恨谁。我都没办法恨那个卡车司机,他都去坐牢了,是为了给家里多赚钱才跑长途,为了省钱才没换胎。檀宜之很脆弱,让他承担我的恨意,他是真的会死翘翘。而你一向很坚强。”
“我也只是迫于生存的坚强。那我的另一个提议呢?”杨浔道,“你可以只是玩玩我。”
“我还没那么无耻。” 张怀凝轻轻叹了口气,道: “曾经你明明有机会的,为什么不说?你没有什么解释吗?”
“你就当我是懦弱吧。”
“真是受不了你。该聪明的时候装傻,真傻起来还挺聪明。”她的手伸进杨浔的白大褂,摸到他后腰,顺手就把他衬衫的下摆掖进裤子里,“下次再不好好穿衣服,我就当你在勾引我。晚安,杨医生。”
第二天清晨,张怀凝五点就出门,她绕路去庙里上了头香,还占了一卦。拜完佛,左手边第一间可以交钱算卦,五十块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