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浔道:“都说过了,签字前已经把最坏的可能说过了。他们也累了,只要能保住一条命,都能接受。”
“那就好,说的坏一点,到时候还有转机。给他们太大希望,希望破灭的时候更难受。”周主任道:“还是尽量保面保住不面瘫吧。”
听神经瘤与面神经和耳神经长在一起,要彻底切除势必要牺牲一部分神经。就算这次手术切干净了,几年后还有概率复发。长远来看,她的听力很难保住,倒不如优先确保面部神经。至少耳聋能用助听器,面瘫的话眼睛都闭不上。
周主任边下刀,边指点道:“她的血管是很脆弱,但你的速度也太快了。哪怕是她这样的血管也是有微弱弹性的,你要是轻轻处理,出血量就不会这么大。欲速则不达,你的脾气太急了。”
“确实是。”杨浔承认道。他自然不只是在手术时心急。
手术很成功,林天恩没有面瘫,她的家长千恩万谢,热泪盈眶。一切都是好结局,林天恩不日就将出院了,她也早就知道自己被领养的事,刻苦读书只为报答养父母。一家人自然和好如初。
但杨浔知道幸福短暂,林天恩的病早晚会复发,还有许多事等着要磋磨她。幸福是真,不幸也是真,童话故事的大团圆结局只是结束得恰到好处。再拖上几十年,王子公主碰上大革命,送上断头台可就不美了。
所以他生来是个急性子,没什么许诺天长地久,抓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林天恩住院时,有个小男生来探病,自称是她的家教兼校友。张怀凝一听这头衔就知道是谁。
他正是要臭美的年纪,进病房前特意把头发搓卷,还从包里拿出头戴式耳机,装模做样挂在脖子上。
“我就是顺路来看看你。”那个卷毛小子在本子写了句话,竖给她看,“你瘦了。”
他是避重就轻挑着讲。林天恩何止是瘦了,头发也全保不住了,靠在床上只虚弱苍白地笑。
张怀凝凑在门口和杨浔说悄悄话,道:“她上次和我说和他谈上了,还说什么是因为成绩好才喜欢的。胡扯,女人到八十岁都喜欢长得好的。”
卷毛小子又写道:“我在学手语了。”
林天恩微笑,示意他展示给自己看。他便坏笑着把大拇指和食指弯曲,举在下巴附近,卡了卡。
杨浔附耳问张怀凝,道:“你挺博学的,懂不懂那个手语什么意思?是我要掐死你吗?”
张怀凝白他一眼,道:“是‘我喜欢你’。你这笨蛋,现在知道书呆子的好了吧。”
“一直都知道。”
张怀凝猛地一惊,做贼心虚,因为眼前这一幕,使她联想起的是檀宜之。檀宜之大她四岁,她读初中时,他刚考上大学,抽空会来接送她放学。张母调侃说,檀宜之看上了姐姐,所以借着她来献殷勤。为此她对檀宜之总有敌意,把他看作一个夺走姐姐的外来人。
后来误会澄清,他只是出于纯粹的好意,有段时间,初中收保护费的情况屡禁不止,他只是怕她被同学欺负。
这才发觉她和杨浔凑得太近,几乎挨着,她立刻挪开肩膀让出半个人的空。片刻间心慌意乱。趣味始发于陌生,杨浔最近变得不一样,不再掩饰自己强势狡猾的一面,野生动物在求偶期攻击性变强了。
张怀凝道:“你这周六有没有空?”代舅舅参加的婚礼就在周六,请柬上写的是‘张怀凝’夫妇,她不想低头去找檀宜之,杨浔应该很乐意帮忙。
不料杨浔道:“不好意思,我这周有点事,不太方便。你要不找找别人?”
“真有事啊?“
“真的有事。我干嘛要骗你呢。”大眼睛眨了眨,又是难辨真假的无辜。
无可奈何,只能去找檀宜之,过期头衔还是要续费。本以为他会装模做样推脱两句,不料他答应得异常爽快,还发了两条领带让她挑,附言道:“你觉得哪种颜色和你的衣服更配?”
他向来讲究,连带着张怀凝也疏忽不得。他刚升职时,拿第一年的 bonus 给她买了个 Gucci 的包,订货前先问道:“你平时最常穿的好衣服是什么样的?我选一个能和你衣服搭配上的包。”
“要不是我舅舅托付给我,我都不想去。虽然是亲戚,但基本都不联系,隔了好几代,很多人都不认识。他们都不知道我们离婚了。”
“之前也没听你提过这个舅舅。”竟然是真舅舅,他也是暗暗松一口气,眼前浮现一个憨厚果农顶着烈日给果园浇水,真是错怪老人家一片苦心。
“其实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有送礼来,我妈还闹了笑话。你还记得吗?檀郎谢女。”
这四个字一提,又唤起檀宜之兵荒马乱的回忆。她舅舅的形象立刻变得老奸巨猾,成了个半秃的老头拄着拐杖奸笑。
没结婚之前,檀宜之不知道办婚礼这么累。他的性情是尽善尽美,务求周全。所以婚礼的酒店,菜单,仪式的流程都是他定的。做起来倒是不辛苦,张怀凝当时是最忙的住院总,他特意承诺凡事由他料理,不让她多操心。
可婚礼当天还是出了纰漏,有人送来一对精致的琉璃古董杯,旁边在附了祝福语,道:“檀郎谢女’。
张母没见识,嘴又快,道:“怎么连名字都写错了,太不上心了。应该姓张,而不是谢。”
檀母道:“亲家你误会了,这是个成语,是指新郎像潘安一样好看,新娘像谢道韫一样有才华。男貌女才,一对璧人。”她还藏了一半没说。潘安丧妻,谢道韫嫁了个庸夫,这不是该用在婚礼上的典故。
张母不吭声,脸上又红又白,觉得被下了面子。她还挺记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檀母不假辞色。
张父朝她使眼色,道:“不会说话就别说话,别丢人现眼。” 张母的脸一跨,他又呵斥道: “继续笑,别苦着脸,让人别人笑不出来。”
至此,婚礼已蒙上一层阴霾。而到了敬酒时,杨浔更是不客气,他一摆手,抵住张怀凝的杯子,道:“不用了,我和你这么熟,用不上这种虚礼,快点去下一桌吧。我看你都累坏了。”
张怀凝的两个男同事都来婚礼了。乍一看,文医生举手投足更潇洒,可他是真心来吃饭的,从凉菜一口气吃到果盘。杨浔则是基本没动筷,只是眉头紧缩着在假笑,又时不时盯着张怀凝婚礼裙的下摆。
婚礼上还请了个亲戚的孩子当傧相。
这小孩并不讨喜,五官长得随心所欲,远远比不上他们未来的女儿。孩子的脾气还不好,婚礼中途合影时哭个不停,他父母只能不停在旁边哄道:“别哭了,快完了,就快完了。”
托此吉言,他们的婚姻确实完了。
檀宜之重重咳嗽了一声。
张怀凝好,可围着她团团转的尽是怪人。杨浔自不必说,她那舅舅似乎开始就不看好他们。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能知晓‘檀郎谢女’用典的人,绝不会没听过这句子。尤其这次的贺礼是黄铜,更显得他之前的别有用心。
张怀凝道:“算了,不提别人了,既然你说杨浔喜欢我,我倒想起一件事了。那时候我们的酒席上,他的位子被安排在角落里,和一群老太太一桌,和其他同事都分开了。是你故意的吧?”
“怎么会?我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是我疏忽了,没把事情办妥,要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杨医生还在意,我可以去和他道歉。”檀宜之就是故意的。
“算了,他更不是小心眼的人。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而且我们都不在一起。”
檀宜之气闷,面上自还赔着笑。本想给杨浔下个绊子,但张怀凝没顺着他的话头去,反倒无意中戳了他的痛楚。他忙着开车,一味盯着前路看,便没注意到后座的张怀凝浅浅笑了。
这场婚礼是流水线化的商业操作,每个客人来先把红包交在前台,登记名字和金额后,再被领去座位。
他们是女方亲属,安排到主桌隔壁一桌。桌上摆着席卡,按照首字母排序,张怀凝夫妇写在最后一位,排在他们前面的名字是‘杨浔’。
张怀凝眼尖,一眼瞄见,还笑道:“看来这真是个大众名字啊。这样都会重名。”可檀宜之脸色骤变,他已经隔着人群看到杨浔走进大厅。
恰此时,杨浔也扭头回望。他第一眼瞥见也是檀宜之,神情顿时尖锐起来。眼神再往下捎,望见了张怀凝。他又顺势把眉毛一抬,笑着快步走来,道:“哈哈,真巧啊,我就说我今天有事的。你还不信呢。”
可悲的男人。檀宜之想道,如此庞然大物,竟然为了讨好女人用这种语气说话。
张怀凝却笑了一下,道:“嗯,看来是我错怪你了。”
檀宜之不屑,当真是高估她了,竟然会被这种雕虫小技拿捏住。
三个人围在一张桌上,位子又挨得近。杨浔和檀宜之分坐张怀凝左右两边,眼神抛来掷去,都装得若无其事。这时,新娘父母过来寒暄,对着张怀凝道:“你来了啊,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他们又转向杨浔,道:“你也来了,你们表兄妹很久没见了吧。正好叙叙旧,对了,我记得你也当医生了,这不巧了嘛,你表妹也是医生啊。”
杨浔沉默着点头。檀宜之笑着插话,道:“确实巧了,他们在同一家医院做事。既是亲戚又是同事,很有缘分的。”
杨浔的脸阴下去,倒不妨碍檀宜之这头拨云见日,豁然开朗。难怪杨浔总是吞吞吐吐的,确实也该他有口难开。
就算是没血缘的兄妹,那也是伦理关系上书一笔的。双方的家长都健在,怎么也是过不了这一关。
趁着张怀凝被新娘叫去,檀宜之笑着挨过去,乘胜追击,道:“失敬失敬,原来杨医生是她的亲戚啊,早点说啊,当初我们结婚,也应该给你安排主桌的。”
“哈哈哈,反正离婚了,下次还有机会啊。”杨浔道。
“没看到出来啊,杨医生原来这么幽默。来,我敬你一杯。”
“不了吧,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你敬的酒我也不想喝。”
檀宜之脸色微变,却不动气。赌气埋怨几句也是应该的,他平心静气着,倒也体谅起杨浔了。
杨浔也不理睬他,只是一味盯着张怀凝的背影看。新娘也穿着婚纱出场了,白而长的裙摆拖到红毯上。
他淡淡道:“新娘的裙摆太长了,被人踩到很容易摔。也对,都是第一次结婚,新郎忙着开心自己呢,顾不上身边的人。你当年好像也是这样的。”
新郎就在旁边,不是什么出色的人才。为了上镜,涂了厚厚一层粉,妆点像个痨病鬼。可他一低头,弯腰帮新娘把裙摆拉了起来,捏在手里。这是檀宜之当年没做到的。
小有姿色前夫哥
第18章 你为什么不爱我,我都这么好了
这样的婚宴终究是千篇一律,热得满头大汗的新人、笑得红光满面的双亲、没话找话的主持与等得饥肠辘辘的客人。
但菜色很平庸,檀宜之基本没动筷,只是在算这顿婚宴的花销:花大钱办小事,很不划算。实在是宾客请得太多,足足摆了二十桌。这又不是村里摆流水席,就算用最低的套餐,一桌六千算,也花掉了十二万,再加上婚庆公司的花销,应该是二十万上下。虽然能从礼金上找补,可宾客都没尽欢,新人举手投足间都有些狼狈。
如果他是这对新人的同事,礼毕之后,难免要质疑他们的工作能力。人生大事上都不会花钱,在公事上肯定码不平预算。
更荒唐的是,新娘穿了秀禾服。这不是什么传统服饰,而是《橘子红了》里的戏服, 讲述一个叫秀禾的小妾嫁给不能生育的老爷,又和老爷的堂弟暗通款曲,最后难产而亡的故事。真要换做他们,收到琉璃贺礼也会喜笑颜开吧。
台下宾客都等着开席,台上的新娘新郎还在执手相看泪眼。新娘握着新郎的手,道:“我爱你。”台下又零星响起起哄声。
类似场景,他们结婚时也演过一遭。但张怀凝自然不会说‘我爱你’,婚礼时她假借告白,柔情似水地凑在他耳边,道:“我好饿。十点以后我就没吃东西了。”
一瞬间,檀宜之有些嫉妒,这对新人也平庸,也很幸福,甚至比他在婚礼上更幸福。他们究竟是因为平庸而幸福,还是因为幸福就甘于平庸?
终于宣布开席了, 杨浔吃菜吃得很勤,张怀凝则是一味地喝酒。檀宜之怕劣酒伤身,中途就扶着她离席。张怀凝起身时朝杨浔招了招手,道:“一起走,我有话说。”
到了外面,张怀凝拿手机给杨浔转账,道:“我给你发了五十块的红包,你收一下。”
“这么好啊,别人结婚,我还有红包拿。”杨浔干笑两声。
“之前我去算命,五十块,很不准,现在发现是我没慧根,太准了。我问我姐她对我有什么安排吗?是不是不原谅我?算出来是家人卦,算命的说我姐让我和家人在一起。就是你了,杨浔。只能是你。命中注定,我们要在一起。”
醉话也不能这么说,檀宜之大惊失色,道:“你不要这么迷信。这种事情一点道理都没有的。你们是兄妹啊,不可以的。”他立刻去找矿泉水,想给她醒酒。
张怀凝不耐烦,一把甩开他的手,转而握住杨浔,道:“不,我们就是命中注定。没血缘的亲戚,法律都不阻止通婚。难怪我总觉得你让我觉得亲近。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既是同事,又是朋友,还是亲戚。是我姐姐的在天之灵指引。我和你在一起,就是天命。”
“啊?你喝假酒了?”杨浔笑了,找了处台阶,先扶她坐下,道:“你喝多了,快回去休息吧,不然会头疼的。”
他不过是故作镇定,檀宜之能看出他的手都在抖。他猛地倒退几步,撞上路边停成一排的共享单车,反身就扫码上车。但哪怕骑上了车,前一段路他也是摇摇晃晃没骑出直线。谁说外科医生的手永远稳定?
檀宜之也说不得他。
张怀凝的话太惊世骇俗,他在夏夜的风忽然觉得冷。他出汗了。
檀宜之把张怀凝扶上车,本想与她开诚布公谈几句,但她醉得不轻,趴着只想睡。他只得让她平躺在后座上。
“你别吐我车上。”檀宜之迟疑片刻,还是把外套脱下来,垫在她头下,“真的难受了,你吐我衣服上吧。”他一咬牙,只得做出血一般的让步。
车开出一段路,张怀凝便自言自语起来,醉鬼的常态,“……你为什么不爱我,我都这么好了。”
“你就这么喜欢杨浔吗?”檀宜之心酸。
张怀凝没理他,翻了个身,把脸贴在他西装上,继续喃喃道:“妈,你为什么不爱我,我比谁都好了。”
“……对不起。”檀宜之羞愧。
“姐,我好想你。”
“你哭吧,哭出来会好点,可是别拿我的西装蹭……算了,你姐姐肯定为你骄傲,你哭出来会舒服点,就是别胡思乱想了。”
张怀凝的姐姐是为了她死的,连带着他们的婚姻,也有她出的一份力。
檀宜之和张家姐妹是同龄人,虽然起初确实闹了一阵不愉快,但风波过去后,经常见面,吵吵闹闹,他们还是混熟了。檀宜之带小孩也带出趣味了,经常领着张怀凝去快餐店吃东西,也由着她敲竹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