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知道不少同学看不起他,嫌他太闷,不会玩,不爱玩。有人背地里说他,道:“读书也就这样啊,评价学生用的是听话不听话,评价人用的是成功不成功,正好是两套标准。当好学生,只要听话,勤奋,不惹事。要当成功人士,就要会来事,会讨巧,会走捷径。你看看好学生有多少能混出头啊?”
他也全佯装不知。一个寝室四个人,家境最差的同学是小镇考来的,考试前夕生了病,他也一样陪着在校医院挂水守夜。家境最好的同学不敢开家里的路虎,说太张扬,所以开了一辆国产宝马。到生日时,他也一样帮着跑前跑后,订场子,备礼物。
都是朋友,都是同学,他一视同仁。喜欢他的就说他周到,不喜欢他的就嫌他谄媚。平均一下就是八面玲珑。他对自己的总结是:接受规则,调整预期。
没毕业前,他就瞄定了金融业的最顶层,不作他想。 国内头部券商的招聘习惯源自华尔街,除了从高校挖学者外,对新手从没有一步到位,基本是从实习生转正,考察期最短半年。
而要成为实习生,又必须在大四前参与过低年级项目。檀宜之的第一份实习是做尽脏活累活,本以为胜券在握,却被一脚踢开,原本无他,另一位实习生更擅长投胎。
他强忍住不平,临走前依旧诚心道谢,又规规矩矩做完了所有收尾工作。得益于此番隐忍,他拿到了第二次实习机会,并成功转正。这是他学会的第一课:要忍耐,把一切不平等看作天然,细细咀嚼后咽下。
因祸得福,他的简历反而让他顺利入职。有两三次实习经验的新人最好用,意味着有能力却没背景。
后来有做私募的前辈调侃,道:“实习嘛,就像结婚一样。结一次婚的男人不挑,结两次婚的男人厉害,结婚八次的男人有问题了。”
这就是他要学会的第二课:排序。金融界处处是低级高低。对女人的贬低是最浅显的一层,更低阶级的男人简直是空气里的灰尘,存在却看不见,前几年不讲究 diversity 时,台面上主管说黄色笑话,女实习生还要笑得更大声。
成业之后就该结婚了。一个成熟的男人,需要用婚姻打造事业的地基。张怀凝很合适,合适到他甚至能把真心编织进体面里:他也不是非她不可。只是婚姻有承诺,他一定会负责到底。
回顾起来,他最幸福的一刻,不是与张怀凝结婚,也不是女儿出生。而是新房装修完,他带着全家搬进去的那天。张怀凝看得淡,早早睡了。女儿还小,只知道家里变大了。
唯有他,压抑的兴奋之下辗转反侧,天蒙蒙亮就醒了。 起身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疲惫不堪,却笑了,想道:我要成为让母亲骄傲的儿子,让妻子幸福的丈夫,让女儿安心的父亲。
罪大恶极杠子头 不过好吃
第22章 贱妾茕茕守空房
之后两年,房子带来的兴奋感淡了。他不得不考虑更现实的问题,他不但要还房贷,还要还得举重若轻,毫不吃力。因为张怀凝已经开始起疑,隐晦表示如果他偶尔周转不开,她可以付掉日常开销,再把公积金填进去。
她说起这话时才是真正的举重若轻,道:“我的公积金反正不用,放着也浪费,抵不过缓慢通胀。拿来还贷也算是投资。”
他拒绝了,必须要拒绝。不单是笼统的,男人的面子,底下翻涌的是他的不安全感。
他好像从没有真正拥有过张怀凝,并且女儿出生后,他们的隔膜愈深。
张怀凝有一件绿色波点的真丝罩衫,恋爱时见她常穿,清幽脱俗。初春时散步,她的笑意比春意更柔。那时候檀宜之很确信,他们是彼此相爱的。
后来许多年过去了,他再也没见她穿过这件衣服,随口提了一句,她却道:“你记错了吧,我没有这样的衣服。”
他一时恍惚,他爱的究竟是真正的她,还是幻想中碧波幽翠的梦。
离婚后,他无数次确信张怀凝深爱他,甚至离婚本身就是一种试探。他难以接受不优秀的自己,张怀凝却包容了。但过分的自信,本就是疑心的补偿:张怀凝对他好,张怀凝本就好,他不是被突出的那个。
如果一个女人,整日纠缠于男人的爱,那她是个怨妇。如果一个男人, 整天忧心女人的爱,那他只能是个疯子。因为一切的字典里都找不到形容对应的词。男人的魂牵梦绕,愁肠百结,只能留给明君圣主,社稷前途。 闺怨诗,那都是男人写给皇帝的,轮不到女人。
贱妾茕茕守空房曹丕《燕歌行》,是一个皇帝写的,但也不是写给女人的。男人的自轻自贱,都是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唇边一抹怜惜的笑。男人太执迷于女人的爱,容易惹人笑话。
一个男人的尊严,在于潇洒接受女人的爱。
所以他问不出口。太荒唐了。要在怎么的场景里?他才能开口问,你爱不爱我?
张怀凝太耀眼,像火,像海,是流星划过夜空,片刻的闪耀,徒留他在漫长黑夜里回味:她还爱着我吗?哪怕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这不符合常理,常见的故事是他们结了婚,生儿育女。她身上的那点亮光早晚会黯淡。最后连名字都模糊,只不过变成檀太太,或是某个孩子的妈妈。
这才是真正的驯服。不用他插手,社会定制的剧本。他可以在这个郎才女貌的故事演一个好丈夫。到时候他自会挽着她的手, 温柔道: “这是我太太,我很爱她。”
有个好女人为自己牺牲,才是男人最好的勋章。
但整出戏荒腔走板了。哺乳期之后,被困在家里的人竟然是他。家务这种事,看不过眼的人注定多操劳。地上有一团灰,张怀凝视而不见,还念念有词,道:“你不要给家里弄太干净,孩子长大了容易过敏。”
半夜时医院的电话打来,张怀凝起身就走,他一把抓住她,问道:“那孩子怎么办?难道医院的事比女儿更要紧?”
“当然是救人更要紧,孩子有阿姨喂的,不行你就看着些。”
“可是病人有别的医生处理,孩子只有你一个妈妈。”
“那不是还有你在吗?我信得过你。孩子也只有你一个爸爸。我知道你是个好爸爸。”张怀凝噎得他哑口无言,他默默起身,披上外套,去看冰箱里冻着的奶。门砰一声撞上,她已经走了。
乃至于他出去应酬,酒过三巡,老板忽然当着一桌的人,喜气洋洋道:“是张医生的爱人啊。过来吃饭啊。真是太谢谢张医生了,我妈好多了,都已经走路了。”
老板是真心来道谢,激动到手心里有一层汗,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一会儿你们走的时候和前台说一声,我送你们给果篮,再打折。真的,太谢谢你妻子了。”
同行的人都说他好福气,他只得自嘲道:“我本来还担心,我太太和我结婚后埋没她了,到时候变成檀太太。现在倒好了,原来是我变成张医生身后的男人了。”
有人调笑道:“那就是你的不对了,不够努力啊,再努力给你小孩来个弟弟妹妹,不就好了。”
整桌的男人都笑开,他只是淡淡赔笑。张怀凝要求的他,和社会期望中的他,永远不会是一个人。
梦由心起,他开始梦到张怀凝的姐姐。她还是当初的样子,身上带血,披头散发质问道:“你有好好照顾我妹妹吗?”
他也恼了,嚷道:“你还想让我怎么做,我已经够努力了。你去看看别的男人,还有能比我做的更好的吗?她凭什么还不满意?换做其他女人,都是梦想中的生活了。”
“那你能看上其他的女人吗?”
他猛地惊醒,张怀凝就站在面前,拿来他的外套披着,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关切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虽然没热度,可我看你脸色不好。”他惊魂未定,一把抓着她的手,压在面颊上。
“怎么了?我们宜之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原来还会撒娇。”张怀凝笑着坐到他身边,轻轻把他的头揽在胸口,柔声道: “是累了吗?要和我说说吗?”
无从说起,他终究是无话可说。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就算走了岔路也不能再回头。
那辆保时捷是最后买的车,他换了一个地方去洗车。等取车的时候,有人从后面叫住他,“檀宜之?你是 3 班的檀宜之吗?” 洗车工直勾勾盯着他看,“这车是你的啊?”
檀宜之点头,那洗车工随即露出一种落败的灰暗来,眯着眼,像是被他领带夹的亮光刺痛了,讪讪道:“我是你以前的同桌啊,初中的时候。你现在真的不得了啊,读书好啊。”
原来他就是那个收保护费小赵啊,檀宜之笑了,不带丝毫恶意,这时洗车行的老板找来,问道:“你们认识啊?”
在余光里,小赵紧绷起来。毕竟当年他把檀宜之打得满地找牙,也不算小事。客人动动嘴皮子的落井下石,就会让他在洗车行就会过得很难受。
但檀宜之道:“他是我的同学,以前我们关系不错的,他帮了我很多。老板你要是卖我个面子,平时多照顾他点,我也会常来的。”
小赵在影子里,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后来他们也攀谈起来,他随口问道:“以前的事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好奇。方便和我详细说一下吗?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挺好的人,为什么就走岔了,是谁带坏你了吗?”
“也没别人,就是我自己看电影学的,想当大英雄。我爸刚下岗,一家全靠我妈摆摊过日子。我也想做点什么,就觉得当老大很威风。那时候很迷茫,有怨气,不知道该向谁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一时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后来再去洗车行时,老板就告诉他,小赵已经辞职了,解释道:“那天你走后,他就和我就交底了。说欺负过你。那你开这种车, 在那种地方上班,大人物了,万一哪天他又什么事得罪你了,也担待不起啊。他都是有家室的人。”
“……我不是那种意思。”他诧异,想起了舅舅曾经的话:要走最亮的路,总有一天你的影子也会让人畏惧。
翻开一本童话故事,在里面寻找适合自己的角色。不是国王,太懦弱。不是公主,太被动。不是王子,没那么好的命。不是骑士,没那么天真。翻到最后看见一面镜子,原来自己是恶龙。
回到家里,女儿刚拼完积木,张开双臂要抱抱,他一把抱起女儿,莫名安心,想道:是的,我没选错,我走在阳光大路上。
航空公司的里程数,酒店的入住积分,手工定制的西装,上了油的皮鞋,银质的名片夹,镶钻的劳力士,全款的跑车……跑车。跑车害死了他女儿。
檀宜之从噩梦中醒来,他已经忘了梦的内容,只剩下一股惨淡的决心:他没有浪费人生,人生的每一个岔路口他都选对了,就算偶有意外,他也能找补回来。
檀母正站在当初张怀凝的位置,一脸担忧道:“你怎么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当心身体。”
“没事,张怀凝这礼拜不来吃饭,她医院里有个同事一直烦着她,她索性谁也不见,在家里比较清静。
“连你也不见?”
“我也没那么讨人喜欢,她看到我也烦。”
“可能其中有误会。”檀母本意不过是给他个台阶下,不料他竟然踩着台阶登高望远。
檀宜之点头,郑重其事道:“确实是这样,你说的对。她那个同事不太好,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张怀凝又心软,拿他没办法。再这样下去,对她在医院的发展不好。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
“嗯嗯嗯,我买了点青菜,你一会儿记得带回去。要多吃绿叶菜,对身体好。”
檀宜之无奈笑了,他都过了三十五,在母亲眼里依旧是孩子, 至于他和杨浔的事,她也没放在心上,无非是简化为两个小男生,穿着吊带裤,互丢石子玩。
但他是动真格了,订了私房菜馆,单独包厢,私密性好。约了周六晚上,杨浔如约而至,不理睬他的任何旁敲侧击,坐下就吃。
檀宜之没见过如此凶残的吃相。端上来一盘北京烤鸭,杨浔把饼皮平摊在手心,堆出小山一样的鸭肉,也不卷,只是张开血盆大口,全塞了进去。
幸亏他们相逢在现代社会,万一被空投到原始雨林,真怕杨浔一入夜就把他也生啃了。
半晌,杨浔道:“这饼皮吃起来怪怪的,有点干。”
“那是因为你把纸给吃下去了。”檀宜之长叹一口气。
饼皮之间怕黏连,每两张中间都用一张透明纸隔开。杨浔没撕,囫囵吞枣全咽了下去。檀宜之不信自己会输给这种男人。
第23章 我是珍视着你,才不想与你太亲近
总算等到杨浔咽下喉咙里的纸,檀宜之说出了酝酿已久的开场白,“杨医生,这次请你来确实是我冒昧了,但我还是和你谈一谈。你今天的成就来之不易,没必要因为一些莽撞而影响事业。你该明白,如果有希望,当初你们当同学时也可以在一起。她就算和你说了一些话,也不过是赌气。要是当了真,你们两个在医院里也会面临很大的压力。这不值得。”
“和你也没关系吧。”杨浔道。
“请你冷静些,为自己的人生多考虑。她对你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只是她现在人生的低谷,不知所措,需要一些安慰。但你不能胡来,就像那天晚上,在停车场,万一被人看见了,会惹出大事的。”
“哈哈,我的生活干你屁事啊。我和你又不熟。”杨浔嗤笑一声,信手拈来的痞气。或许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再年轻十几岁,走了岔路,一样能在街上收保护费。
“我又和你不一样,结不结婚我无所谓,随便怎么用我都好。张怀凝对我有恩,我会知恩图报的。”
“杨医生现在有房子吗?难道你以后要住在张怀凝家里吗?”檀宜之道。
“我知道你有房子,还很贵。对啊,可我就是喜欢吃软饭。我吃软饭一定软吃,当泡饭吃,予取予求。”
“杨医生也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选择有很多。为什么要说这么没有自尊的话?
“为什么要尊严?谈恋爱也用不上自尊。”杨浔爽朗一笑。老烟枪,牙挺白,一看就是定期洗牙。有这个闲心却不拿来洗衣服, 别有用心到明目张胆。
“我还真没想到杨先生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我是什么人?”倒是小看杨浔了,到了此时此刻,他还能歪着头装傻,慢条斯理地夹冷菜里的花生米吃。
“都说杨医生直率无城府,现在看来杨医生才是心思最缜密的人。八面玲珑的人,只要有一刻疏忽,就会被人以为是故意的。而表面直率的人,就算是有心挑拨,别人也只当是仗义执言。”
“你这话就挺直率的。”
檀宜之笑道:“杨医生和我赌气也没用吧,你们的关系不会被接受,如果我现在一通电话,打给张怀凝的父母,只要说明你们是表亲,以后你该怎么办?”
“我确实没有办法。” 杨浔道: “那你就打吧,反正张怀凝的性格是,谁示弱,她偏心谁。你现在就打吧,我等着。”他把手机拿出来,拍在桌上,檀宜之没接。因为他确实没说错。
杨浔笑道:“你不打是吧,我来。” 他竟然真拨起号来,对着电话那头,道: “张医生,你在家吗?和你说一声,你前夫请我吃饭了。对,我们现在在包厢,我把定位发给你。”
“你在做什么?”檀宜之猛地站起身来,而杨浔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我在做什么?你应该看得懂的,就是示弱,博同情,看看能不能得手。就算我不行,我也一定要让你出局。你这么大费周章请我吃饭,不就是希望有一天和她复婚。是你主动提的离婚,就不要懊悔了。你现在的定位就是过往病史,争取不要旧病复发。”
檀宜之一阵烦躁,倒不是真被杨浔的话架住了,而是觉得他太胡搅蛮缠,一副任摔任打,放弃沟通的架势。工作上他也遇到过类似的人,但没有一个像杨浔这样狡猾,无从抓手。
他只能道:“杨医生把张怀凝叫来,无非是逼着她做选择,你一次次给她极限施压,要是结果不是你满意的呢?”
“说的好像她一定会选你。你们感情很深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