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啊,可这家伙金贵着呢。不验血,不拍片,不接受触诊之外的任何检查,说难听点,就是拿他爸当小白鼠。要是他爸出个好歹,就等着吧,他肯定找我们算账。”
这话不是夸张,当天稍晚些时候,董父私下找到张怀凝,想雇个看护。他已经无力到上厕所不能下蹲,需要看护从旁搀扶。与董家贵提了几次,他都充耳不闻。张怀凝立刻选了个可靠的看护,先试用着。董父也满意,当下就交了钱。
晚饭时,董家贵又来了一趟,一见看护就捶胸顿足,懊恼道:“爸,你也真是的,你早点和我说啊,我给你找人去。你别心疼我的钱,我不差这点。”
他转而又对护士,道:”你们也不能拿我当冤大头,住院费也不便宜,要是这周再没个具体诊断,我就要投诉了,也不是不认识人。到时候在网上给你们一曝光,看谁难做。”
指桑骂槐完,他才笑着转身对张怀凝,道:“不是针对你啊,张医生,别放在心上。不过不是要开刀,什么时候开啊?尽快给个准信。”
第29章 道德是用来约束自己,不是来限制他人的
忙碌了一天回去,有现成的饭菜可吃。杨浔放弃了用土豆做三菜一汤宏伟愿景,总算叫了外卖。
张怀凝边吃边听他讲话。杨浔的坦白从房产证开始,近郊的那套房子果然在他名下。
他解释道:“我爷爷死前有点钱,住院的时候把房子留给我,我爸一直想要,是我逼我爸让出来。你认为我是用什么办法呢?”
“以德服人吧。”张怀凝故意懂装不懂。有时,也能把左勾拳取名为‘德’。
杨浔没笑,继续道:“接手之后,我立刻把老房子卖了,买了新房子没告诉他地址,怕他找来。他现在就在外面到处找姘头住,每个月我给他基本的生活费。”
“他知道你在哪里当医生吗?”
“知道。不过他不敢来找我。我担心他会来找你,早晚的事,到时候放着我来就好,可能不是你喜欢的方法,但我会解决。”黄赌毒成瘾后,教训起来都是华山只此一条路。
“你爸知道我?”
“我爸曾经带着我,来你家借钱。那时候你们全家都不在,是个保姆接待了我们。因为说了是亲戚,保姆对我们还算放心,就去做自己的事了。”显然是李阿姨,难怪他们见了彼此,都不太自在。
“我偷偷去你的房间看了一眼,很漂亮,让我很嫉妒。我想的是,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不公平。为什么你能过这么幸福的生活,我却要整天躲债,忍不住怨恨你。正好保姆说你要当医生,房间里能翻到宣传册和笔记,看你记下的往年分数线,就知道你准备填哪个志愿。万一我们能当同学,我就找你借钱。我那时一直觉得你不会轻易借我,要哄骗你,威胁你。怕认不出你,我还拿了照片,没想到你主动来找我了。”
他从抽屉夹层里拿出半张照片,是从一张合影里撕下来的,穿着校服的张怀凝。她读的是女校,校服也有裙子。脸以外的地方, 用刀刮得一塌糊涂。
要说不怕,肯定是假话。张怀凝瞄了眼杨浔的手臂,没发力时都看出青筋。牛马精神牛马劲,平时他对她都是轻拿轻放,今天叫她起床没收力,捏得她肩膀疼。
但思忖半晌,她还是笑道: “原来是你撕的啊,我说怎么少一半,还好你撕的是不重要的一半。” 这是她与姐姐的合影,张怀凝找出另一半,拿胶带又沾了回去,平淡道:“好了,没事了。”
“你是真的很生气,还是完全不在乎我?”杨浔道。
“我是在庆幸,小崽子,不知好歹。”她拿食指戳他的额头,他太高了,还特意弯腰方便她够到,“论迹不论心。赌徒的儿子,没往来的亲戚,把我的照片戳得稀巴烂的家伙,我都很讨厌。但我还是愿意相信,我刻苦的同学,可靠的同事,多年的朋友, 杨浔医生。教育和爱可以改变一个人,因为我也是这样改变的。”
杨浔坐到她身边,沉默起来。他原本就是个话不多的人,笑起来也勉强,和檀宜之怄气时除外。
张怀凝继续道:“你听听我犯的错吧,我们家是最早集齐中产三件套的一代:两个孩子,家庭主妇,再加上私立学校。那时候的私立学校良莠不齐,很多都是骗钱,远不如公立学校有保证。可我家就把我塞进去了,跟着一群纨绔子弟,养成了坏习惯,也不爱读书,高中考得还行,但后来家里出了事,我就办了病休,回去和初中的大姐头在一起。我就是想在集体里找一点归属感,想被人在意。看,当年串的环还有印子呢。”
她拨开头发给他看耳骨洞,“舌头上也打过,不过愈合了。其实也没干什么坏事,放现在就不叫小太妹,应该叫‘正在 gap year 的 city walk 兼亚文化爱好者‘。”
杨浔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姐担心我,一直来找我,我就故意不让她找到。其实那些大姐头也劝我快回家。我偏不要,因为我姐姐成年了,我很害怕。我妈总说我姐在大学谈恋爱了,不要我了。所以我要逼她证明,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意我。每次我得到了她的一点关注,就会想要更多。所以我变着法不让她找到我。好幼稚噢。结果我姐急着找我,就被车撞死了,是我害死的她。我拥有的一切都是跨过她的尸体得到的。我女儿也是车祸没的,都是我的报应。”
张怀凝伸了个懒腰,继续道:“后来我继续去读书,家里待不下去了,只能住校,同学老师都很照顾我,我又一次感觉到集体的温暖,大家都劝我不要放弃。所以不管多怀疑人性,我尽量去相信好的那一面。只要融入了一个好的集体,真心为大家,总有一天是有回报的。”
“怎么说呢?”杨浔浅笑,却流露出一种悲哀的神气,“你有道德洁癖。我还以为说了照片的事,你反应会很大。那套房子本来是给你消气用的,我想过户给你。现在完了,反而说起你的伤心事了。”
”道德是用来约束自己,不是为了限制他人的。”
“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提同居,我的计划全乱了,我原想先展示些我假装的、可爱的优点。住在一起就容易藏不住, 我是酒鬼,赌鬼,家暴男人的儿子,很多事是会遗传,你有准备吗?”
她确实撞见过杨浔半夜在喝酒。这倒无妨,她更担心的是杨浔车里有根撬棍。当朋友时她可以自欺欺人,当作粉红小车的装饰。可现在同居了,她就很难再掩耳盗铃。
“你说得对,遗传就是很重要,会决定很多事。”
杨浔脸色微变,歉疚地望着她。
“但我没说你,指的是另一件事。我想到董家父子是什么病了,一开始那条蛇太有干扰性了。既然是亲父子,最先考虑的应该是遗传病。”
她踮起脚,亲了他的额头,道:“谢了,幸运小浔。我看到你身上遗传的因素了,是你漂亮的琥珀色眼睛。我要回医院一趟,加急做个检查。”
杨浔也好奇起来,“不是寄生虫,那是不是吉兰巴雷综合症。”
张怀凝笑话他,“外科就是外科,只会动刀动枪,吉兰巴雷的病程有自限性,而且在前期是急性加重。我一开始就排除了。”
走到门口,她回头看他,本该是温馨的场面,他也确实帮她拿车钥匙。但他太高了,灯又是从顶上打下来,阴影沉在眼窝里,没去了眼神,只能看到睫毛根根分明的长影子。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张怀凝想到一个经典实验:薛定谔的猫。没打开盒子前,猫就是既死也活。她现在就处于如此悬而未决的状态中。
檀宜之知道她在恨他,但她不说,就算不恨他。
杨浔知道她在怀疑他,但她也不说,就算不怀疑。
檀宜之,且不去提了。女儿的事横亘在他们中间,维持虚假体面已是万幸。可杨浔呢?他们在一起是不是也太勉强了?
打开电视调个台。如果一对年轻情侣你侬我侬,女方哭着扑进男方怀里,道:“我不在乎你有遗传病,爱能治愈一切,医学在发展。”这就是电视剧频道。
如果是一对夫妻大打出手,女方被男方打得鼻青脸肿。旁白道:“赌博害人害己,不仅影响社会稳定,还对孩子极其负面的影响。” 这就是社会纪实频道。
从赌鬼的家庭出身,为了一个目标极其执着,自尊可以压得极低,必要时会通过暴力解决问题。这样的描述换成陌生人,她在三句话之内就会考虑报警。
有个赌鬼父亲,绝非小事。赌鬼的大脑与常人不同,已经彻底是激素的奴隶,戒赌和戒毒一样难。他都到了要卖儿子的地步,此生也就不会改好了。
医院也不时会收治赌鬼的家属——有不愿拿钱给丈夫去赌,被砍掉半个脖子的妻子。也有搬离父亲后又被找到,被铁丝戳进眼睛的女儿。还有还不上赌债,趁夜拖全家自焚的男人。
杨浔能制服这样的父亲,手段绝不会平和,他性格的最幽暗处有多深?她尽量不去想。
两个男人都有难处,一个太受接受规训,一个桀骜不驯。最大的难处还是在她自己,在入世与出世间,她还是找不到应有的位置。
第二天早上门诊,9 号病人总算来了。这次他是被工地上的包工头押来,包工头也是那套说辞,说病人儿子来出钱,稍晚些时候就赶来。一拍片,情况很不好,张怀凝望着上面的白点,也是哭笑不得。
她很快找上杨浔,带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老董已经确诊基因病,他儿子也跑不离,不用动手术,吃药控制就好。
坏消息是,9 号病人既不是烟雾病复发,也不是脑血肿,而是寄生虫病。他信偏方,生吃蝌蚪败火,不幸感染裂头蚴,已经在脑内产卵,伴有脓性炎症。贴近脑干的位置有一条成虫,危及生命,必须开颅取虫。
所谓是福不是祸,是虫躲不过。现在只有杨浔有空,只能排给他。
正好有空病床,9 号病人一确诊,入院的手续就顺便办了。包工头知道他的病与在工地上的意外无关,一拍胸脯,大松一口气便开溜了。
可到天黑时,依旧没人来给 9 号病人缴费。他儿子的电话也打不通。
托的都是张怀凝的面子,她也有些急,抱着肩,道:“还是没来交钱。说尽快赶来,也没说是几点。”
杨浔道:“要不要垫一垫?”
“我是可以为他垫付的,但是我不想开这个口子,万一我做了,以后别的病人就会用这个例子为难别的医生。” 张怀凝叹口气,道:“再等等,等到明天还不来人,就先给办出院。后面还有更着急的病人。”
张怀凝也急,说是等到天亮,其实过了八点,就不太可能会来人。过了十点,连地铁都停了,除了急诊外,其他地方都是一派门庭冷落的样子。
她摇摇头:错信了,人不会来了。
十点过十五分时,终于风尘仆仆赶来一个人。他和 9 号病人同姓白,夹着一个皮包,从里面掏出现金付钱。
他一找到张怀凝,就连声道歉,道:“实在对不起,我回老家借钱,没借上,就又回项目上,找老板赊了点钱。 ”
白先生与她的想象偏差太大。他的声音听着很年轻,本以为是个发福的微胖男人。一见面,却是又黑又高,瘦得像是刀劈斧砍,大热天还戴着鸭舌帽和口罩。他推说自己感冒了,但声音很有力,不像有病。
但他的态度极好,接受一切治疗方案,该签字的地方,毫不犹豫就签了,交钱时也不含糊。他去病房探望父亲,说了一会儿家乡话。两父子似乎多年未见,聊着聊着都热泪盈眶。
出来后,他一整形容 ,又对张怀凝,道:“对不住,我项目上实在忙,等不到我爸出院了。这样可不可以这样,我先把钱打在账上。医院按需要可以自己扣。”
张怀凝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最好多打一点,多退少补。再给个银行账号,退款的时候还需要你本人签字。”她没接触过做工程的,不知道竟然有这么忙。
“退给我爸吧,让他签字也可以。他不识字,按手印也是有效的。”白先生自嘲一笑,道:”医生您宽心,我都这样来送钱了,日后肯定不会为了钱的事跟您闹。医院怎么方便怎么来,我是真的要回去。”
“就算真出事,也不会是钱出事。”他说得很轻,以为张怀凝没听见,其实她听到了。
第30章 我偶尔能弄懂人的脑子,但从来没弄懂过人性
正式动刀前,又要会诊一轮。9 号病人脑内的寄生虫位置凶险,已经贴近脑干。稍有不慎,手术中病人就会停止呼吸。
杨浔指着片子,道:“我的想法是,别把全虫取出来。虫会动,在脑干附近太危险,已经贴住菱脑峡了,整条拉出来不好动手,干脆把虫切断,死掉的半截就留在他脑内好了,会钙化的。”
张怀凝立刻反驳,道:“我不同意,这样愈后会很差,以后可能会发癫痫。寄生虫的组织液还容易污染脑组织。”
“术后的事,可以靠内科手段治疗。外科的工作是让他安全下台。这么长一条虫,万一夹住之后乱动,情况更危险。张医生,别太苛求,凑合点吧。”
“我知道你们的难处,可是也要考虑一下病人的难处。他出院以后就回老家,到时候顶多去乡镇卫生所,我们这里能配的药,那边不一定能配。我想让他少留些尾巴走。”
“先活着再说,活人才能出院。”
张怀凝抱着肩,不说话,并不是赞同的神情。场面又拧住了,照例是导打圆场。周主任道:“各有各的道理,你们都用心了,具体怎么办,还是按打开后的情况看,杨浔你到时候机灵点,随机应变吧。”还是更偏袒自己手下的人。
杨浔是真讨厌寄生虫,事后本想和文医生诉个苦,不料文医生抢先,道:“我刚才那个病人,太不容易了我。七十岁老头,退休没事干,一点高雅情趣都不讲,和老太婆就想那档事。吃了顿好的,喝点酒再吃点药,也不看看说明书,万艾可是给你这个年纪的吗?这下好了,裤子一脱,一用劲,动脉瘤爆了,光个腚送过来,药效还在,下面翘着。饭还吃那么饱,我还要看他呕吐物有没有噎住,麻醉都不好弄。好不容易救下来了,家属过来问,怎么会这样子的,以后要注意什么。你说注意什么?给你爸报个老年大学吧,别想有的没的了。”
文医生说完口干,见桌上有没开封的水,就拿来喝了,“对了,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算了,没事。你比我惨。”杨浔拿了点饼干给他吃。
“听说你和张怀凝又会诊吵架了?”
“没吵,正常讨论。之前不也一直吵?”
“最近不一样,你们挺别扭的。和小夫妻拌嘴似的。”
“哈哈,胡说八道。”胡说八道的文医生不配吃他的饼干,杨浔又给顺手拿走了。
张怀凝抽了个下午,特意叫董家贵来医院。关上门,她嫣然含笑,请他坐下。董家贵以为是手术通知,便道:“确定要给我爸开刀了?那要是出了事,你们医院怎么赔?”病情诊断还没通知他,不着急。
“不手术,董先生,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毕竟你是一个有两老婆的人,还对此很骄傲。所以你觉得自己很有魅力吗?”
董家贵道:“没啊,医生,我就觉得我是个好人。你听得懂吗?”
“不懂。”
“诶,对了,想想也是。怎么和你说呢,毕竟你是女人,和我们男的想法不一样。我年轻的时候看片,都说女人是欲拒还迎,在片子演的都是哭得越凶,最后越开心。对她温柔点,她没感觉啊。后来接触一些女人,都说女人不是这样的,要尊重女人。我想那挺好啊,我尊重你,可尊重着,尊重着,我发现她们也不高兴啊。还是要来硬的。“
“我的法律上的老婆,以前一直唠唠叨叨,我逼急了给她一耳光,本来有点后悔,可是没想到第二天她就有点怕我,也不敢怎么说话,后来买了点东西,哄哄她,她也就好了。我也弄不懂,以前好声好气对她也就这样,结果抽一下,她倒就老实,她是不是被我打爽了?后来我再外面再找一个,和她说了,别去为难人家小女孩,要吵就和我吵,她不要,就冲过打女人。女人太喜欢打女人了,那我也没办法的。我以前不忙的时候看两眼电视,男的爱看的都是反腐啊, 权谋啊,女的这边就在谈情说爱,哭哭啼啼,男的杀你全家,结果怎么样,不还是在一起了。我有时候在想,这是不是一种基因差异啊?女人基因里就喜欢被征服,让她做自己的主她就很难受。”
“这和基因无关,是一种社会的导向,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连她们自己都无法发觉。”张怀凝依旧在微笑。
“那我又不是什么神,社会的问题我搞不定。社会把你教成一个贱人,那我肯定是很尊重你想要犯贱的想法。以前说西门庆是潘驴邓小闲,这么多年过去了,女人喜欢的不还是这几样。既然你都看上西门庆了,就只能当潘金莲了,别显摆那牌坊了。”
他知道张怀凝也是个女人,故意说出格些看她反应。一种上学时扯女孩辫子的趣味。但张怀凝的笑意纹丝不动,他顿觉索然无味。
”没说你啊,医生,你不一样。一码事归一码事,像医生这样男多女少的行业,我能找女的都找女的,能混出头的女的一般水平都比男的高,你属于那种女先生。”
“人都是一样的,不用把我撇出去,我也不想当先生。” 张怀凝顿一顿,继续道:“所以你怎么评价自己呢?是个好人?”